且说赵姨娘与贾环在陆府安顿下来,过了几日衣食无忧、被人客客气气称一声“赵姨娘”、“环三爷”的日子。
当真是恍如隔世,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坦得意。
这日清晨,用过了陆府厨房精心备下的、连小菜碟子都透着讲究的早饭。
雪白的银丝卷,熬得稠糯喷香的碧粳米粥,并四样精致小菜,贾环抹着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赵姨娘对镜理妆,身上穿着昨日探春命人新送来的、石青色妆花缎面的出锋袄子,头上插着一支赤金镶绿松石的簪子,虽是探春旧物,在她看来已是了不得的体面。
她左右端详,越看越觉得自己竟也有了几分贵妇气派。
“环儿,你瞧姨娘这身,可还使得?”
赵姨娘扭着身子,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炫耀。
贾环如今吃得饱穿得暖,脸色也红润了些,闻言点头:“使得!再使得不过了!比那边太太如今穿的,不知强出多少去!”
这话正搔到赵姨娘痒处。
她眼珠一转,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越想越觉得心痒难耐。
她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狠劲儿:“哼!那老虔婆如今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啃冷馍馍呢!咱们得了这般好处,岂能不回去‘看看’?
也叫她知道知道,离了她那阎王殿,咱们娘俩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她特意让侍书帮着备了些东西——几包陆府常用的、品质上乘的红糖,几块给下人做里衣的细软棉布,还有一盒子厨房新做的、样式精巧却不甚值钱的点心。
东西不多,但重在“陆府出品”这四个字,足够扎某些人的心。
收拾停当,赵姨娘特意带上了一个陆府拨给她使唤的小丫鬟,名唤小吉祥的,主仆三人便出了陆府角门,雇了辆干净青帷小车,一路往南城那条窄僻胡同而去。
再回到那熟悉又破败的小院门前,赵姨娘只觉得连吸入的空气都带着一股穷酸晦气。
她扶着小吉祥的手,姿态做作地下了车,理了理并无线头的衣襟,昂着头,迈着自以为优雅的步子走了进去。
院内比前几日更显寥落,地上落叶堆积也无人打扫,廊下挂着的几件旧衣裳在寒风中飘荡,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周瑞家的正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渣准备去倒,一眼看见穿戴一新的赵姨娘和贾环,不由得愣住了,脸上神色复杂,既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哟!周姐姐,忙着呢?”
赵姨娘主动开口,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营造的热络。
周瑞家的忙挤出一点笑:“赵姨娘?环三爷?你们……这是打哪儿来?”
“还能从哪儿来?”
赵姨娘用帕子掩着嘴,轻笑一声,眼风扫过这破败院子,“自然是从我们三姑娘那儿,陆府!哎哟,你说说,三姑娘就是孝顺,非留我们多住几日,说那边暖和,吃食也精细,比在这冰窖似的屋里强多了!我拗不过她,只好住下了。”
她这话声音不小,清晰地传进了正屋里。
王夫人正歪在炕上,胸口发闷,听着外间的动静,尤其是“陆府”二字,像针一样扎在她耳膜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赵姨娘仿佛没察觉,或者说她正是要这效果。
她热情地招呼周瑞家的:“周姐姐,快来!我从陆府带了点东西回来,给大家分分。这红糖最是补气血,你们平日辛苦,泡水喝暖暖身子。这点棉布,摸着软和,给孩子做件贴身穿的小衣最好不过。”
她又拿起那盒点心,“这是陆府厨房新做的,样子巧,味道也还成,给大家尝个新鲜。”
她将东西一样样塞到周瑞家的手里,动作大方,语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周瑞家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能讷讷道谢。
屋内的王夫人听得真切,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她赵姨娘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奴才秧子出身的贱妾!
如今竟敢拿着从占了贾家祖宅的仇人那里得来的东西,在她门前耀武扬威,施舍她的下人?!
这简直是把她的脸皮踩在地上摩擦!
王夫人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厉声喝道:“外头是谁在喧哗?!”
玉钏儿吓得一哆嗦,连忙掀帘子出去看了一眼,又慌慌张张回来禀报:“太太,是……是赵姨娘和环三爷回来了,正……正给周嫂子她们分东西呢……”
“叫她给我滚进来!”
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攥住了炕沿。
赵姨娘早在外面竖着耳朵听呢,闻声不但不惧,反而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冷笑,扶着小吉祥的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贾环有些怯,跟在她身后。
一进屋,那暖香融融、陈设雅致的陆府客房景象,与眼前这阴暗、简陋、弥漫着药味和陈旧气息的屋子形成了残酷对比。
赵姨娘只觉得通体舒畅,连带着看王夫人那憔悴蜡黄的脸,都顺眼了许多——那是失败者和落魄者才有的面容。
“给太太请安。”
赵姨娘草草福了一福,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恭敬,倒有几分戏谑,“几日不见,太太脸色怎地如此难看?可是这屋里炭火不足,冻着了?
哎,要说还是陆府好,那银霜炭烧起来一点烟尘也无,屋里暖烘烘的,穿着单衣都不觉得冷。哪像这儿……”
她故意缩了缩脖子,左右看了看,“跟冰窟窿似的。”
王夫人见她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骂道:“你这起子黑心烂肺的下流种子!谁许你跑到那地方去的?你还敢拿着那强盗窝里的东西回来显摆?你还有没有点廉耻?!贾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赵姨娘如今有了倚仗,哪里还吃她这套?
她挺直了腰杆,脸上那点假笑也收了起来,反唇相讥:“太太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怎么就没廉耻了?我亲闺女在陆府,接我这个做娘的过去享几天福,天经地义!
难道非要跟着太太在这破屋里挨冻受饿,等着哪天冻僵了硬了,才算有廉耻?贾家的脸?
呵呵,贾家的脸早就让有些人给丢尽了!若不是有人养出不肖子孙,把家业败光,我们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如今倒来怪我?”
她这话句句如刀,专往王夫人心窝子里捅。
王夫人被她呛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你……你放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怎么不敢?”
赵姨娘扬着下巴,三角眼里闪烁着积压了多年的怨毒和此刻淋漓尽致的快意,“太太还当自己是那个说一不二、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呢?醒醒吧!如今咱们都一样,都是靠着别人鼻息过活的破落户!
区别只在于,我闺女有本事,在陆府站住了脚,还能拉扯我这个没用的娘一把。太太你呢?你那个宝贝疙瘩,除了会吃喝嫖赌、气死老子,还能做什么?”
“你……你给我住口!不许你污蔑宝玉!”
王夫人气得眼前发黑,猛地一拍炕桌,震得上面的茶碗乱响。
“我污蔑?”
赵姨娘嗤笑一声,声音尖利,“满京城谁不知道宝二爷的光辉事迹?吃花酒,赌钱,打架,下大狱!把祖宅都赔了进去!这可不是我编的吧?太太有本事,倒是把他教好啊?
如今倒来冲我这个苦命人耍威风!我告诉你,如今我可不怕你!有本事,你也让你儿子给你挣个陆府这样的靠山去?”
她连珠炮似的,将积攒了半辈子的委屈、不甘、愤恨,借着此刻的底气,一股脑儿全倾泻出来。
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鞭子,抽得王夫人体无完肤。
王夫人只觉得气血翻涌,喉头腥甜,她指着赵姨娘,想骂回去,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更有力的言辞来反驳这血淋淋的现实。
巨大的愤怒、羞耻、绝望交织在一起,她浑身乱颤,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旧锦被!
“太太!”
玉钏儿和周瑞家的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上前扶住她。
赵姨娘见她吐血,也吓了一跳,但随即一种扭曲的快意涌上心头。
她盼这天不知盼了多久!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对她颐指气使的王夫人如今这般狼狈不堪,她只觉得通体舒泰,仿佛半生的郁气都随着那口血吐了出来。
她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地道:“哟,太太这是怎么了?气大伤身,可要好好保重啊!我们就不打扰太太静养了。”
说完,她得意地瞥了一眼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王夫人,扶着小吉祥的手,转身,昂着头,踩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贾环也赶紧跟上,临走前还偷偷抓了一把桌上盘子里的干果。
屋内,只剩下王夫人痛苦的喘息声、玉钏儿和周瑞家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声,以及那弥漫不散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赵姨娘那番犀利刻薄的言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回荡在破败的屋梁之间,将这个家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也彻底击得粉碎。
而出了门的赵姨娘,迎着胡同里吹来的冷风,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南城污浊的空气,此刻闻起来竟也带着一丝甜味。
“走,回府!”
她声音响亮地对小吉祥和贾环说道,脸上的笑容灿烂又刺眼。
这场期待已久的胜利,让她脚步轻快,仿佛年轻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