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正式成为陆远妾室后,她所居住的“漱芳阁”小院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
连同住在隔壁厢房的尤二姐与尤老娘,日子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漱芳阁内,冬日暖阳透过新糊的茜纱窗棂洒进来,映得满室生辉。
屋内陈设虽不极度奢华,却样样精致实用。地上铺着厚实的缠枝莲纹栽绒地毯,隔绝了地气寒凉。
临窗大炕上铺着崭新的秋香色金钱蟒条褥,设着青缎靠背引枕。
炕桌上摆着时新果品和一套甜白釉茶具。
角落的紫檀木雕花架子上,一只鎏金狻猊香炉正吐出缕缕清甜的百合香。
尤老娘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五福捧寿纹样缎面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簪着一根小小的赤金寿字簪。
正坐在炕沿,手里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六安瓜片,眯着眼,满脸都是舒坦的褶子。
她脚下放着黄铜脚炉,身上盖着软和的羊绒薄毯,喟叹道:“哎哟,这可真是……做梦也没想过能有这样的日子过。”
她拍了拍身下柔软的条褥,对比往昔,感慨万千,“在宁府那边,说是奶奶的娘,可哪有过这样的自在?炭火不足,饭菜冷硬,见天儿看着蓉哥儿那张冷脸,还得算计着那点月例银子怎么撑到下个月……如今想想,竟是熬过来了。”
尤二姐坐在母亲下首的绣墩上,正低头做着针线,是一件给尤三姐新缝的贴身小衣,用的是上好的软绸。
她闻言抬起头,温婉的脸上带着满足而恬静的笑意,轻声道:“娘如今可别说那些了,如今咱们托三妹的福,总算安稳了。陆大人是咱们家的大恩人。”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看向坐在炕桌另一侧,正微微垂首摆弄着一个九连环的尤三姐。
尤三姐今日穿着一身海棠红折枝梅花刺绣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比甲。
乌黑的秀发挽成慵懒的随云髻,只斜斜插着一支陆远赏下的赤金点翠蝴蝶簪。
比起做姑娘时的利落飒爽,眉宇间添了几许属于妇人的柔媚风致。
听到姐姐的话,她耳根微微泛红,手中解九连环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尤二姐见状,放下针线簸箩,挪到妹妹身边,握住她的手,声音愈发柔和:“三妹,如今你既跟了陆大人,定要尽心竭力服侍才是。大人待咱们恩重如山,不仅收留我们姐妹,如今连娘也接来奉养,这恩情……
咱们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你性子强,但在大人面前,须得柔顺些,万事以大人为重,知道吗?”
她语气恳切,带着作为姐姐的关怀与叮嘱。
尤三姐脸上飞起两片红云,如同染了胭脂。
她想起那夜陆远的强势与霸道,以及那之后难以言喻的亲密与倦怠,心头如同小鹿乱撞,又是羞涩,又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如蚊蚋,带着前所未有的娇柔:“姐姐放心,我……我省得的。”
看着妹妹这般情态,尤二姐和尤老娘相视一笑,心中大石彻底落下,满室皆是温馨安宁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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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漱芳阁的暖意融融相比,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则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哀愁之中。
自贾母去世后,黛玉便有些打不起精神。
虽强撑着料理日常,与姐妹们说笑,但那笑意总未及眼底。
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修竹发呆,或是拿起书本,半晌也不翻一页。
饭食也用得极少,原本就纤细的身姿,越发显得弱不胜衣,宽大的素色衣裙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飘走似的。
紫鹃和雪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变着法儿地做些清淡可口的吃食,或是说些府里的趣事想引她开心,效果却甚微。
这日午后,黛玉又只用了小半碗碧粳粥,便推说饱了,恹恹地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手中拿着一卷《庄子》,目光却落在窗外那几竿在微风中摇曳的翠竹上,神思早已飘远。
窗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却丝毫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因外祖母离世而留下的凄清雨巷。
紫鹃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忽见帘栊一动,陆远迈步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暗纹直身,未戴冠,只以一根玉簪束发,神色是一贯的沉静。
紫鹃连忙行礼,陆远摆了摆手,目光已落在榻上的黛玉身上。
黛玉闻声回过神,见是陆远,忙要起身,却被陆远按住了肩膀。“躺着吧,不必多礼。”
他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端详着她的脸色,“听紫鹃说,你近日胃口不好,精神也短。”
黛玉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水光,低声道:“劳烦陆大哥挂心,只是……只是春日困乏,并无大碍。”
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陆远如何不知她心结所在。
贾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厚的长辈,骤然离世,且身后贾家又是那般光景,她这般心思细腻、重情敏感之人,如何能轻易释怀?
“人死不能复生,”陆远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静,“老太太高寿,走时也算哀荣备至,你已尽了孝心,不必过于哀毁,伤了自身。她若在天有灵,见你如此,亦难安心。”
道理黛玉都懂,可那蚀骨的思念与孤女无依的悲凉,岂是几句劝慰就能化解的?
她点了点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打在手中的书卷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我知道……只是心里总忍不住去想……外祖母她……”
她说不下去,别过脸去,用帕子捂住嘴,肩头微微耸动。
陆远看着她这般模样,知她一时半会儿难以从悲伤中彻底走出,沉默片刻,忽然道:“整日在屋里闷着也无益。过两日,我打算带你们去城外的别院住几日,踏青赏春,散散心。”
黛玉闻言,猛地转回头,泪眼婆娑中带着惊讶和不赞同:“这如何使得?太耗费了!府里近日事多,又刚办了……实在不必为了我如此兴师动众。”
她想到陆远刚纳了尤三姐,府里虽看似平静,暗地里未必没有眼睛盯着,自己这般状态,实在不该再给他添麻烦。
陆远见她第一反应竟是怕耗费和添麻烦,心中微微一叹,面上却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语气笃定:“并非专为你。我早有计划,开春后去别院查验春耕,巡视田庄。不过是顺便带上你们一同去松散几日罢了,谈不上耗费。”
他目光扫过黛玉苍白的小脸和那带着泪痕却依旧清丽绝俗的眉眼,补充道:“整日拘在府里,再鲜亮的花儿也蔫了。出去走走,沾沾地气,于你身子有益。”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既全了她的顾虑,又表明了并非特殊照顾。
黛玉看着他沉静而坚定的目光,知道此事他已决定,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情。
而且,内心深处,那被悲伤冻结的对外面世界的些许向往,似乎也被这“顺便”的提议悄悄撬动了一丝缝隙。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终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但凭陆大哥安排。”
陆远见她应允,也不再多言,起身又嘱咐了紫鹃几句好生伺候,便离开了潇湘馆。
他走后,紫鹃连忙上前,脸上带着喜色:“姑娘可听见了?陆大人要带咱们去城外别院呢!那可是好地方,听说景致极好,姑娘正好可以去散散心,总比闷在屋里强!”
黛玉望着陆远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有对他细心体贴的感激,有对自己沉溺悲伤的惭愧,也有对即将到来的春游的一丝隐约期待。
窗外,阳光似乎更明媚了些,那竹影摇曳,也仿佛少了几分凄清,多了几分生意。
而陆远要带家眷去城外别院春游的消息,很快就像一阵暖风,吹遍了陆府的后宅,带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难以抑制的欢欣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