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果然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连日的阴霾散去,冬日暖阳遍洒金光,虽空气依旧清寒,却多了几分明朗豁亮之气。
陆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虽只是纳妾,但因是陆阎王首次正式纳妾,且女方出身宁国府,收到帖子的官员富商们无不备了厚礼,亲自或遣心腹前来道贺。
府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仆从们穿着新制的棉褂,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脸上皆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招呼着往来宾客。
宴席就设在府中最大的花厅及相连的几处暖阁内。
地龙烧得极暖,炭盆充足,与厅外的寒冷恍若两个世界。
厅内布置并非极尽奢华,却处处彰显权势与底蕴。
紫檀木的桌椅,官窑的瓷器,墙上挂着的前朝古画,角落里摆设的鎏金兽炉吐出袅袅檀香,混合着酒菜香气,营造出一种低调而威严的富贵气象。
贾琏、王熙凤、贾宝玉并李纨到的时候,厅内已到了不少宾客。
贾琏看着眼前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场景,再想想如今荣宁两府门可罗雀的冷清,心下不由一阵酸涩难言,面上却还得强撑着笑容,与相熟之人拱手寒暄。
王熙凤依旧是八面玲珑的模样,一双丹凤眼不着痕迹地将厅内布置、宾客身份扫入眼底。
心中暗叹陆府权势之盛,对比自家,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口中却与引路的管家娘子笑语盈盈。
贾宝玉一进来,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四下搜寻。
很快,他就在女眷聚集的暖阁方向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林黛玉正与薛宝钗、史湘云等站在一盆开得正盛的腊梅旁说笑。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绣折枝玉兰的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
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润,眉眼间笑意盈盈,那双常含轻愁的罥烟眉今日舒展开来,宛如雨后天晴。
她偶尔以袖掩口轻咳一两声,身旁的薛宝琴便立刻递上一杯暖烘烘的杏仁茶,神态关切自然。
宝玉怔怔地看着,心头百味杂陈。
颦儿她……气色真好。
在陆府,她似乎过得很快活。
这份快活,是他从未能给予她的。
一股混合着欣慰、失落、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妒忌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一时忘了身处何地。
“宝兄弟,发什么呆呢?快过来见礼。”王熙凤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提醒。
宝玉这才回过神,忙低下头,跟着贾琏等人去与主位的陆远见礼。
陆远今日并未穿大红喜服,只一身暗红色云纹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神情却依旧是惯常的冷峻。
只在接受贾琏等人道贺时,唇角微扬,略略颔首,说了句“不必多礼”,便吩咐管家引他们入座。
贾蓉是最后灰溜溜蹭进来的,几乎没人注意到他。
他缩在角落的席位,看着这满堂富贵、高朋满座的景象,再想想三日前自己在此处的狼狈不堪,只觉得每一杯敬向陆远的酒都像抽在他脸上的耳光,火辣辣地疼。
他低着头,只顾闷声吃喝,恨不得宴席立刻结束。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
女眷那边更是笑语不断。
薛宝钗从容大气,周旋于众女客之间,俨然女主人的风范。
迎春安静地坐在稍远处,看着姐妹们玩闹,脸上带着温柔腼腆的笑意。
史湘云和薛宝琴正围着晴雯,看她手巧地编着一个什么结子,晴雯脸上带着些许得意,眼神却比以前在贾府时平和了许多。
鸳鸯则和麝月低声说着话,偶尔抬头指挥小丫鬟添茶倒水,神态安稳。
秦可卿也在,她似乎清减了些,却更添风韵,正与一位官员夫人轻声交谈,言谈举止滴水不漏。
李纨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
这些原本都是贾府的女儿,如今却在陆府焕发着不一样的光彩。
她悄悄对身旁的王熙凤叹道:“瞧她们,倒像是比在园子里时更自在些了。”
王熙凤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可不是么,陆大人这儿,风水养人。”
语气里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贾琏听着女眷那边的笑声,喝着杯中价值不菲的美酒,再偷眼瞧了瞧主位上那气势迫人的陆远,心中那点酸涩渐渐变成了彻底的无力感。
贾家,是真的完了。
连这些女孩儿,都要依托他人之势,才能过得这般鲜活。
热热闹闹的宴席终有散时。
宾客们尽欢而辞,说着恭维的话,陆续离去。
贾琏一行也起身告辞,陆远并未多留,只让管家送至门口。
贾蓉早已趁乱溜得无影无踪。
夜色深沉,寒星点点。
陆府内的红灯笼在夜色中散发出温暖朦胧的光晕。
洞房设在后院一处精心布置的暖阁内。
屋内暖融如春,红烛高烧,帐幔、被褥皆是大红的锦缎,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开的吉祥图案。
空气里弥漫着甜香,是瓜果点心与女子脂粉混合的馨香。
惜春端坐在铺着大红百子被的床沿,身上穿着桃红色绣金海棠的嫁衣,头上盖着喜帕,一双纤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指尖冰凉。
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门外隐约传来的脚步声、笑语声渐渐远去,世界仿佛只剩下这间红烛摇曳的暖阁和她不安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越来越近。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带着一丝外面的冷气,又被迅速关上。
那双玄色滚暗红纹路的靴子停在了她的眼前。
喜帕被一杆镶玉的乌木秤杆轻轻挑开。
光线涌入,惜春下意识地抬起眼帘,睫毛颤抖着,对上了陆远深邃的目光。
他喝了些酒,冷峻的眉眼间染上些许慵懒,烛光下,面容轮廓显得柔和了些,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惜春脸颊瞬间飞红,忙又垂下头去,声如蚊蚋:“大……大人……”
陆远将秤杆放到一边,在她身旁坐下。
床榻微微下陷,惜春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不必紧张。”
他的声音比平日似乎低沉柔和了些,带着酒后的微哑,“既进了门,日后便是陆家人。府中规矩,宝钗会与你细说。缺什么短什么,或有何不适,直接寻她或告诉我皆可。”
“是……谢大人。”惜春低声应着,心跳依旧很快。
陆远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白皙细腻,在红衣映衬下更显脆弱。
他伸手,指尖触碰到她发间冰凉的珠翠。
惜春微微一颤。
他的手指缓缓下移,抚过她光滑的脸颊,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烛光下,她清丽的面容布满红霞,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盛满了羞涩、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期盼。
她不敢直视他,羽睫急促地颤抖着,呼吸也变得急促。
“今日之后,该改口了。”他凝视着她,低声道。
惜春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脸上更热,唇瓣嗫嚅了几下,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唤道:“……夫君。”
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她的勇气,她立刻又想低下头去,却被他的手指稳稳托住。
陆远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俯身,吻住了那两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樱唇。
惜春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和冷冽的男性气息,强势地笼罩了她。
她生涩而被动地承受着这个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一吻结束,她已是气喘吁吁,软软地靠在他怀里,眼波迷离。
陆远看着她这副情态,眼神暗了暗,手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轻轻放倒在铺满大红锦被的床榻上。
帐幔被放下,遮住了满室春光。
红烛噼啪地爆着一个喜花,流下滚烫的烛泪。
价值千金的红罗帐内,阴影摇曳,喘息声渐起。
女子冰肌玉骨,终是化作了绕指柔。
窗外寒风依旧,屋内却暖意融融,春色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歇。
惜春蜷缩在陆远怀里,浑身酸软无力,脸颊贴着他温热结实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与疲惫。
经历最初的痛楚与无措后,一种奇异的亲密与归属感悄然滋生。
陆远抚着她光滑的脊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儿慵懒娇怯的模样,与平日那清冷孤傲的模样判若两人,眼底闪过一丝满意。
“歇息吧。”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嗯。”惜春软软地应了一声,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
唇角,犹自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恍惚而甜美的弧度。
这一夜,陆府东院暖阁,红烛燃彻,春风度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