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穿过几重寂静的廊庑。
越近东暖阁,空气中那股清雅的安神香便愈发明晰,混合着女子居所特有的、若有似无的暖香。
守在外间的丫鬟见他来了,忙无声地打起帘子。
暖阁内,惜春正半倚在窗下的暖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薛宝琴刚给的蜜蜡佛珠。
窗外是灰白的天和几杆枯竹,更衬得屋内暖融静谧。
薛宝钗坐在一旁绣墩上,正低声与她说着什么,薛宝琴则在一旁的小几上摆弄一套素雅的茶具。
见陆远进来,薛宝钗姐妹立刻起身。
惜春也下意识地想要下榻,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与羞赧。
“不必多礼。”
陆远抬手虚按了一下,声音较之在外书房时,似乎缓和了些许,但那固有的冷峻底色仍在。
他的目光落在惜春依旧苍白的脸上,“感觉可好些了?”
惜春垂下眼睫,声音细弱却清晰:“多谢大人关怀,已好多了。”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他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
一种与宁国府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截然不同的、带有强横庇护意味的安心。
陆远对薛宝钗道:“你们先出去片刻。”
薛宝钗会意,与宝琴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领着屋内的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帘拢好。
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惜春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指尖微微蜷缩,捏紧了被角。
陆远并未立刻坐下,他踱步到窗边,看了眼窗外萧瑟的景致,方才转身,目光沉静地看向榻上的少女。
他开口,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稳,并无多少旖旎或试探,直接得令人心惊:
“方才贾蓉来过。”
惜春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恐惧,像是受惊的小兽。
“不必怕。”陆远道,语气依旧平淡,却有种定人心神的力量,“他已走了。我告诉他,我看上你了,要纳你为妾。”
尽管有所预感,亲耳听到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惜春仍是浑身一颤,脸颊上倏地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
迅速又褪成更深的苍白,心跳得又快又乱,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远走近两步,停在榻前不远不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宁国府已是绝路,回去无异于再入虎口。贾蓉其人,贪婪怯懦,日后必再生事端。”
他冷静地剖析着,“留在我府中,可得庇护,衣食无忧,亦可与你相熟的姐妹们相伴。”
他略一停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给了她消化这些话的时间,然后才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声音低沉了几分:“你,可愿意?”
惜春的指尖冰凉,呼吸急促。
她脑中一片混乱,无数画面飞速闪过:贾蓉谄媚的侧脸、胡商人浑浊贪婪的目光、冰冷刺骨的河水、贾母无力垂泪的面容、姐妹们围在床前的关切……
最后,定格在眼前这张冷峻却无比强大的面容上。
愿意吗?
这岂是愿意与否的问题?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是黑暗深渊里陡然垂下的一根坚实绳索!
相比那令人作呕的胡姓商人,陆远年轻、权势煊赫、容貌俊朗如天人。
虽传闻中冷酷狠戾,可他救了她,给了她此刻的安宁。
更重要的是,留在这里,意味着不必再回那个令人绝望的冰冷牢笼,意味着可以靠近大观园里那些曾给予她温暖的姐妹们。
这哪里是选择?这分明是救赎!
巨大的庆幸和酸楚一同涌上心头,冲得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她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努力压抑着哽咽,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
陆远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
好一会儿,惜春才用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颤音,低低地道:“愿意……惜春……愿意。”
她鼓起巨大的勇气,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陆远。
那双总是清冷寡淡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与一种下定决心的柔顺:“大人的救命之恩,收留之德,惜春……无以为报……唯有……唯有……”
后面的话,她羞于启齿,只是再次低下头去,耳根却红得透彻。
陆远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既如此,便好生养着。余事不必再想,一切有我。”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向外走去。
直到门帘落下,隔绝了他挺拔的背影,惜春才仿佛脱力般软软靠回引枕上。
一只手按着狂跳的心口,脸上热意未退,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定与恍惚。
就这样……她的命运,就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间,彻底改变了方向。
门外,薛宝钗姐妹并未远离,见陆远出来,忙迎上前。
陆远对薛宝钗道:“已说定了。日后她便留在府中,你多照应些。一应份例,皆按姨娘规制置办。”
薛宝钗心中明了,恭顺应道:“是,夫君放心,妾身知晓如何安排。”
她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微笑,心中却也不免为惜春感叹,这般结局,于这孤弱的四姑娘而言,已是眼下最好的造化了。
陆远微一颔首,不再多言,径直离去。
薛宝钗与宝琴重新进入暖阁,见惜春脸上泪痕未干,却眸光清亮,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羞涩与期盼,便都笑了起来。
薛宝钗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恭喜妹妹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夫君他虽瞧着冷些,却是极有担当的。你日后在这府里,我们姐妹相伴,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薛宝琴也笑道:“正是呢!四姑娘……不,往后该叫惜春姨娘了!再不用回那地方受气了!”
惜春被她们打趣得满脸通红,心底却像浸了温泉水一般暖融,只低声道:“多谢姐姐们……若没有你们,没有大人……”
话音又有些哽咽。
薛宝钗轻轻拍拍她的手:“快别多想那些了。这是你的福气到了。今日起,只管安心将养,等着好日子便是。”
一时间,暖阁内气氛温馨和乐,与前日的凄风苦雨已是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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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宁国府内,贾蓉却是另一番心境。
他惊魂未定地逃回府中,越想越气,越思越恨。
那即将到手的巨额聘礼飞了,还在陆远面前受了天大的惊吓和屈辱,这口恶气如何能咽得下?
他不敢明着对陆远如何,那满腹的怨毒便化作了阴暗的诋毁。
他如同受了天大委屈般,先是跑到荣国府,在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面前,捶胸顿足,添油加醋地哭诉:
“……老祖宗,太太们,你们评评理!哪有这样的?我千恩万谢去接人,他陆大人倒好,直接就说看上了,要纳了去!这……这分明是强占啊!
把我们贾家的姑娘当什么了?我们虽比不得他权势熏天,却也是国公府的后裔,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他唱作俱佳,试图激起贾家众人的同仇敌忾。
然而,荣庆堂内,气氛却异常沉闷。
贾母靠在榻上,闭着眼,手中佛珠拨得缓慢,脸上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洞悉世事的无奈。
王夫人和邢夫人面面相觑,神色尴尬,皆不敢轻易接话。
王熙凤站在一旁,眉头微蹙,心中明镜似的。
她见贾蓉还要聒噪,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蓉哥儿,话也不能这么说。陆大人虽是直接了些,可终究是救了四妹妹一命。
若不是他,四妹妹此刻怕是早已……再说,进了陆府,总好过……咳,总好过你之前打算的那门‘好亲事’吧?”
贾蓉被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二婶子!你……你怎么也向着外人说话?那能一样吗?
我是她亲侄儿,难道还会害她不成?我也是为了她、为了府里着想!那胡老板家资巨万……”
“够了!”
贾母忽然睁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目光锐利地看向贾蓉,“蓉儿,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真当我老糊涂了不知道?
惜春那孩子,性子烈,都被你逼得去跳河了!若不是陆大人相救,此刻我们贾家就要办丧事了!那时,你又待如何?脸上很有光么?”
贾蓉被贾母喝破心思,顿时矮了半截,嗫嚅着不敢再强辩。
贾母长长叹了口气,疲惫地揉着眉心,语气转为苍凉:“罢了,罢了……陆远此人,权势滔天,心性难测。他既开了这个口,莫说是纳为妾室,便是真要强娶,我们如今……又能奈他何?”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是怜悯,又似是解脱:“说起来,惜春跟了他,好歹……好歹算是个归宿。总强过被你胡乱塞给那起子不堪的人,或是真个香消玉殒。
陆府门第显赫,她进去,纵是为妾,衣食起居总不会短了她的,往后……也能远离这是非漩涡,得个清净安稳。或许,于她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王夫人也低声附和:“老太太说的是。如今我们两家……都艰难。实在不宜再开罪陆大人了。”
邢夫人也连连点头。
贾蓉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彻底凉了。
他原本指望能煽动起贾家对陆远的怨愤,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声援,也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却不料,竟是这般反应!
连老祖宗都默认了,甚至觉得那是好去处!
他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比在陆远面前时更甚。
这是一种被家族、被亲人彻底放弃和妥协的冰冷现实。
他再也待不下去,灰溜溜地告退出来。
走在荣国府同样萧瑟的庭院里,寒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忽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贾家,真的完了。
连最后的体面和反抗的勇气,都已荡然无存。
而他那些关于陆远“强占”“羞辱”的抱怨和诋毁,除了在几个同样不得志的旁支子弟或清客中间,换来几句毫无用处的唏嘘和不平外,再也激不起丝毫涟漪。
无人敢应和,无人敢真正指责。
甚至私下里,不少人反而觉得惜春因祸得福,贾蓉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贾蓉散播的怨毒,如同滴入冰湖的水滴,未能掀起任何波澜,便迅速消融在贾府上下对陆远深深的畏惧和对现实无奈的沉默之中。
荣庆堂内,贾母久久无言,只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都好,活着……能活着,就好……”
话语末尾,化作一声悠长而无力叹息,消散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