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出狱那日,天色是灰蒙蒙的。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至北镇抚司那令人胆寒的侧门。
贾琏并两个老成的仆役早已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脸上交织着期盼与惶恐。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身影蹒跚而出。
那人穿着一身入狱时的旧衣,如今已皱巴巴、沾染了说不清的污渍,更显空荡。
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着,灰白交杂的发丝被冷风撩起,露出下面一张蜡黄失神的脸。
眼窝深陷,目光涣散,仿佛还未从那暗无天日的诏狱中回过神来,对刺目的天光感到些许不适,眯着眼,茫然地看着眼前几人。
“老爷!”
贾琏抢步上前,声音带着哭腔,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贾政。
触手之处,骨头硌人,贾政整个人轻得像是只剩下一把架子。
贾政被他搀着,迟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才认出眼前人,嘴唇哆嗦了几下,发出几声破碎的气音:“琏…儿……”
“是,是侄儿!老爷,咱们回家,回家再说。”
贾琏生怕他再受风,忙将一早备好的厚斗篷裹在他身上,与仆役一同,几乎是半抱半抬地将他搀上了马车。
马车驶过京城街道,辘辘轮声压不住街边隐约的议论。
贾琏紧绷着脸,不敢掀帘去看。
贾政蜷在车厢角落,闭着眼,仿佛睡着,但那不住颤抖的眼皮和死死攥着衣角、青筋毕露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荣国府西角门早早开了,却又像是怕见光似的,只开了一条缝。
马车停下,几个心腹小厮无声无息地涌上,迅速将贾政扶了下来。
早已收到消息的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女眷,皆按品妆扮了,等在垂花门内,个个眼圈红肿,强忍着悲戚。
当看到贾政那副形销骨立、魂不守舍的模样时,王夫人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还是漏了出来。
她扑上去,想碰碰丈夫,手伸到一半却又缩回,只是泪如雨下:“老爷……您……您回来了……”
贾政目光呆滞地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像是认不全人了,最终落在王夫人脸上,停留了片刻,干裂的嘴唇蠕动,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回……来了……”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抽干了他所有力气。
王熙凤强忍着心酸,忙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快扶老爷进去歇着!太医已在里头候着了!”
众人簇拥着,或者说,是架着贾政,一路无声地往荣禧堂后的正房而去。
府内静得可怕,廊下的丫鬟婆子们皆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低垂,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觑着那位曾经威严的一家之主,如今却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太医诊脉,无非是“惊惧过度、忧思伤脾、需静心调养”等话,开了安神汤药的方子便告辞了。
贾政任由人摆布,换了干净衣裳,灌了半碗参汤,便歪在榻上,面向里壁,一动不动。
问什么,都不答,仿佛外界一切声响都与他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
王夫人守在榻边,默默垂泪。
消息如同渗入沙地的水,迅速蔓延至府中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老爷回来了……”
“人怎么样?”
“唉,像是去了半条命!话都说不利索了,眼神直勾勾的,吓人得很!”
“官职……是真没了?”
“没了!琏二爷亲口说的,革职!永不叙用!”
“天爷啊!赦老爷的爵位没了,政老爷的官也没了……咱们这国公府……往后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塌了天了呗!”
“以后这月钱……还能按时发吗?”
“难说……听说外头亏空大着呢!如今顶梁柱倒了,谁还来撑这门庭?”
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庑廊下、厨房角、门房处,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惶惶不安的阴云。
往日那些有头有脸、说话响亮的管家媳妇们,此刻也沉默了,眼神闪烁,心里各自拨打着小算盘。
一种大厦将倾的冰冷预感,牢牢攫住了每一个人。
贾母那边,自是瞒着的。
只说是老爷受了惊吓,病着,需静养。
贾母自己也是病体支离,闻此言,又落了一回泪,却也无暇他顾了。
真正见了贾政的情形,王夫人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她坐在昏睡的丈夫身边,握着他枯瘦的手,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绝望。
王熙凤端着汤药进来,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也是一酸,低声道:“太太,您自己也顾惜些身子。老爷回来了,已是万幸……”
“万幸?”王夫人喃喃道,声音嘶哑,“官身没了,比要了他半条命还厉害……往后……贾家的门楣……靠谁撑下去?宝玉……宝玉他又……”
她说不下去,又是一阵哽咽。
王熙凤放下药碗,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愁?
府里进项日少,出项却多,外头债务缠身,以往还能靠着贾政的官威和荣国府的旧名头勉强维持,如今顶梁柱塌了,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只怕立时就要变脸。
往后这日子,怕是难了。
她自己是争强好胜的,此刻却也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是这样一副烂摊子。
焦虑如同无声的瘟疫,在雕梁画栋间传染。
贾琏在外头奔走打听,回来时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以往称兄道弟的官场朋友,如今避而不见;
几处原本有些眉目的进益,对方也突然支吾起来,显然是指望不上了。
他烦躁地扯松了领口,只觉得一股邪火窝在心里,无处发泄。
连府里最没心没肺的宝玉,也感受到了这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去给王夫人请安,见母亲形容憔悴,父亲痴痴傻傻,吓得不敢多言,缩回了怡红院,对着袭人等丫鬟唉声叹气:“父亲怎么就……罢了罢了,横竖这些经济仕途的学问,原也是惹祸的根苗,没了倒干净……只是太太心里不知怎样难过……”
他说着些孩子气的话,却也能感到那无形的、日益迫近的寒冰。
府内的人心,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有些世代的家生子,开始偷偷托关系,想将子女送到别家府邸去做事,生怕贾府这艘船沉了,带着他们一起遭殃。
一些管事的,手脚越发不干净起来,趁着混乱,能捞一点是一点的念头抑制不住地滋生。
丫鬟婆子们做活也不似以往精心了,聚在一起唉声叹气、议论纷纷的时候多了,廊下时常能见到她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忧虑的眼神。
就连庭院里的景象,也仿佛失了精气神。
落叶堆积在角落,无人及时清扫;廊柱上的朱漆似乎黯淡了几分;
往日穿梭不息、捧着各色物品的仆役身影稀疏了;
荣国府,这座曾经车水马龙、钟鸣鼎食的国公府邸,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鲜活的色彩与声响。
每个人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