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陆远下朝回府,并未直接去书房,而是转道去了鸳鸯所居的“漱玉阁”。
小院清幽,几竿翠竹掩映,廊下小丫鬟正安静地做着针线,见陆远来了,忙不迭起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老爷万福!”
陆略一颔首,脚步未停,径直入了正房。
鸳鸯正临窗抄经,闻声搁下笔,急急迎上来。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镶边襦裙,未施粉黛,头发松松绾起,别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韵致。
见陆远突然到来,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与不易察觉的紧张,福身道:“老爷。”
“不必多礼。”陆远目光扫过案上墨迹未干的经卷,字迹端正娟秀,“住得可还习惯?”
“回老爷,一切都好,谢老爷关怀。”鸳鸯垂首应答,姿态恭顺。
陆远在窗边的黄花梨木椅上坐下,手指随意敲了敲桌面。
丫鬟奉上茶,他并未碰,只抬眼看向鸳鸯,语气平淡无波:“晴雯性子跳脱,给她个铺子让她折腾去。你性子沉稳,不喜那些喧闹。
城外昌平那边,有个三百亩的水浇地庄子,连带一个小田庄,以后就交给你了。年节的出息,你自己收着,添些用度或是贴补你哥嫂,都随你。”
鸳鸯猛地抬起头,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三百亩的水浇地!
还有一个田庄!
这……这简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远比一个铺面要实在得多!
这不仅仅是赏赐,这是给了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足以让她以及她背后那个贫寒家族彻底改换门庭的倚仗!
巨大的惊喜砸得她头晕目眩,心脏狂跳,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哽咽颤抖:“老爷!这……这太厚重了!妾身何德何能,受不起如此大恩……”
她说着,眼圈迅速泛红,泪珠儿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砸在青砖地面上。
这不是矫情,是实实在在的感激涕零。
她原以为,自己能脱离贾府那个火坑,得一安身之所已是万幸,从未奢望过能拥有这么多。
陆远神色依旧淡然,只道:“给你的,便受着。起来说话。”
鸳鸯却不起,反而郑重地以额触地,磕了个头:“妾身谢老爷厚赏!老爷的恩德,妾身没齿难忘,定当时刻谨记本分,用心伺候老爷夫人,绝不敢有半分逾越!”
她的声音坚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意味。
陆远这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嗯。地契和庄头的身契,稍后让管家给你送来。庄子上的人事,你自己斟酌着打理。”
“是!妾身明白!”
鸳鸯这才起身,用帕子拭着眼泪,可那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眼里闪着泪光,也闪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光彩。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午后就传遍了陆府下人的耳朵。
“听说了吗?老爷给了新来的鸳鸯姨娘一个三百亩的大庄子!就在昌平!还是上好的水浇地!”
“天爷!三百亩!连带着庄子?这得值多少银子啊?”
“早上还说晴姨娘得铺子是天大的恩宠,转眼鸳鸯姨娘就得了个更实在的!老爷这手笔……真真是……”
“啧啧,可见这两位姨娘在老爷心里分量都不轻!老爷行事,真是阔气又公道!”
“鸳鸯姨娘这可真是掉进福窝里了!谁能想到呢,从前是家生奴才,转眼就成了有田有产的主子了!”
下人们议论纷纷,语气里的羡慕比昨日更甚。
铺子固然好,可在这农耕为本的时代,土地才是永恒的、最可靠的财富象征。
鸳鸯这赏赐,着实镇住了所有人。
鸳鸯在自己屋里,捧着刚送来的那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手指抚过里面那张分量十足的地契和几份身契,犹在梦中。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激动的心绪。
思索片刻,她唤来小丫鬟:“去,请我哥哥嫂子过府一叙。”
金文翔夫妇来得飞快。
两人一路进陆府,就被那肃穆又富贵的气象压得不敢抬头,等被引到漱玉阁,见到一身绫罗、气质已大不相同的妹子,更是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妹……姨娘。”金文翔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他媳妇也忙跟着行礼,眼睛却忍不住四下偷偷打量这精致的屋子。
鸳鸯让丫鬟给他们看了座,上了茶点。
哥嫂二人只敢挨着凳子边坐了,捧着那细瓷茶杯,连喝都不敢大口喝。
“今日请哥哥嫂子来,是有一事。”鸳鸯开口,声音比在贾府时沉稳了许多,“蒙老爷恩典,赏了我城外昌平一处三百亩的庄子。”
“三……三百亩?!”
金文翔手里的茶碗猛地一抖,茶水溅了出来,他都浑然不觉,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媳妇更是倒抽一口冷气,直接傻在了原地。
“老爷让我自己打理。”鸳鸯继续道,语气平静,却自带一股力量,“我在内宅不便时常出去,便想着,请哥哥和嫂子辛苦一遭,帮我去庄子上看着些。
日常的耕种、收租、人情往来,就托付给哥哥嫂子了。每年的出息,自然少不了哥哥嫂子的辛苦钱。”
金文翔夫妇已经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砸懵了。
管理一个三百亩的大庄子!
这可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体面差事!
油水丰厚,说出去更是极有脸面!
从此他们再不是贾府里仰人鼻息、卑躬屈膝的奴才了,而是替官老爷姨娘管着产业的体面人了!
“哎哟!我的好妹子!哦不,鸳鸯姨娘!您放心!放心!”
金文翔猛地站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差点要给鸳鸯作揖,“哥一定给您看得好好的!一粒米都不会少!谁要是敢偷奸耍滑,我头一个不答应!”
他媳妇也忙不迭地表忠心:“正是正是!姨娘肯用我们,是我们天大的造化!我们一定尽心尽力,绝不给姨娘丢人!谢谢姨娘!谢谢老爷天恩!”
两人脸上笑开了花,腰杆子不自觉地挺直了,那份谄媚里终于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激动和感恩。
鸳鸯看着哥嫂这般模样,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又细细叮嘱了些规矩和要注意的事项,才让他们离去。
金文翔夫妇几乎是飘着出的陆府。
一路上,两人又是哭又是笑,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走马上任,如何在那庄户人面前立威,越想越是扬眉吐气,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昌平去。
这消息如何能瞒得住?
几乎是同时,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在已然颓败不堪的贾府里掀起了惊天巨浪。
几个婆子凑在倒座房廊下,晒着太阳,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酸气和羡慕。 “听说了吗?鸳鸯!昌平!三百亩上好的水浇地,连庄子带人,老爷一句话,就全给了她了!”
“三百亩?!哎呦我的佛祖老爷!这得是多少钱粮啊!陆大人手指缝里漏点,就够我们吃几辈子了!”
“金文翔家两口子,这就抖起来了!听说要去当管事老爷和奶奶了!啧啧,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初鸳鸯咬牙撞出去,我们还替她捏把汗,谁知道……这才几天?竟有这般大造化!”
“早知道……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算拼着被打死,我也……”
“快别说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只恨我们没长那双能识真佛的眼!没生就那能攀高枝的命!”
“往后啊,金家可是彻底不一样了。我们见着,怕是都得客气几分了。”
窃窃私语声中,是无数道投向院外、混合着嫉妒、悔恨、向往的复杂目光。
鸳鸯的遭遇,已不仅仅是一颗石子,更像是一把钩子,勾起了所有沉沦在贾府这艘破船上下人心中最深沉的无奈和对命运不公的怨怼。
高墙内外,已是云泥之别。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黛玉耳中。
紫鹃这次来说时,语气更是唏嘘:“姑娘,您说这陆大人……真是……昨天才听说给了晴姨娘顶好的铺面,今儿个就给了鸳鸯姨娘三百亩的大庄子!这般手笔,这般……不偏不倚,真是……”
黛玉正对着一局残棋,闻言,拈着白玉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久久未落。
她微微怔忡,清冽的目光看向窗外,几片落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
良久,她才轻轻落下棋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声音飘忽如烟:“是啊,不偏不倚……皆是重赏。晴雯得其趣,鸳鸯得其安。他倒是……将人都看透了。”
这般毫不吝啬的给予,这般精准地投其所好,既是恩赏,又何尝不是一种绝对的掌控与安排?
而那居于中心、随意分配着这一切的男人,他的心思,究竟有多深?
他的世界,又究竟有多广阔?
自己困于这方寸客院,揣摩着一点小心思,对比之下,竟显得格外可笑又渺小。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深深的好奇与一丝不自觉的向往,在她心底悄然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