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御赐美人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整个靖王府浸泡在一片深沉的静谧之中。初冬的寒风卷着几片枯叶，在光滑如镜的青石板路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这座权倾朝野的府邸幽深而肃穆。
苏瑶的院落里，一炉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她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医书，神情专注。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冬日景致，几竿翠竹依旧挺拔，为这萧瑟季节添了一抹生机。自那日城外遇刺重伤后，她已在家中静养了月余，身子骨大好，只是那深入骨髓的伤痛，偶尔还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祟，提醒着她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
而她与顾云逸之间的关系，也如同这炉中的炭火，从最初冰冷的对峙，到后来的激烈碰撞，再到如今，终于燃起了稳定而温暖的火焰。他不再日日冷着脸，她也不再时刻竖起尖刺。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偶尔的言语交锋，更像是情人间无伤大雅的调情，而非剑拔弩张的对峙。府里的下人看在眼里，都说王爷和王妃这是终于熬出头，成了真正的神仙眷侣。
苏瑶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浅笑。是啊，神仙眷侣。若非亲身经历，她很难想象自己会与这个最初恨不得将其一脚踹飞的男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那脚步声沉重而慌乱，显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之事。苏瑶眉尖微蹙，放下医书，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自她入府以来，靖王府的防卫向来森严，纪律严明，何曾有过如此失序的动静？
“王妃！”贴身丫鬟春桃快步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惶，“不好了！宫里来人了，是……是李德全李公公！他手捧圣旨，直奔主院，说……说有要事宣王爷接旨！”
李德全？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太监，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深夜亲至，还带着圣旨，绝无好事。
苏瑶心中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站起身，披上一件织锦斗篷，沉声道：“走，去主院。”
此刻，靖王府的正厅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顾云逸一袭玄色常服，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他面沉如水，深邃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眼前那位满脸堆笑、尖着嗓子的李德全，不过是一团空气。
李德全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明黄的卷轴，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太了解这位靖王爷了，年轻有为，战功赫赫，却也心狠手辣，喜怒不形于色。今夜奉旨前来，他只觉得脚下的地砖都透着寒气。
“咳，”李德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颤，“王爷，咱家是奉了皇命而来，您看……”
顾云逸终于缓缓抬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棱，直直射向李德全：“李公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李德全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道：“王爷息怒，咱家也是奉命行事。皇上有旨，请王爷即刻跪接圣旨。”
“跪接？”顾云逸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本王倒要看看，是何等军国大事，值得皇上在此时，用一纸圣旨来命令本王。”
话虽如此，他还是缓缓转身，对着皇宫的方向，单膝跪地。这并非屈服，而是一个臣子对皇权最后的、也是最无奈的尊重。他可以不屑，但不能不敬。
李德全如蒙大赦，连忙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能传遍整个大殿的尖细嗓音高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王顾云逸，国之柱石，社稷之臣。朕闻其为国事鞠躬尽瘁，至今府中尚无侧妃辅佐，内宅冷清，朕心甚慰……亦甚忧。特赐江南织造柳振邦之女柳如烟为靖王侧夫人，于即日入府，以慰王爷劳苦，以充后宅。钦此！”
宣读完毕，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李德全偷偷抬眼，只见顾云逸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雕。然而，那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加刺骨，让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被冻结了。
柳如烟？柳振邦之女？
顾云逸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这个人的信息。柳振邦，江南织造，看似只是个负责皇家丝绸贡品的官员，实则是吏部尚书一派在江南的重要钱袋子，与朝中几位主张削藩的过激派官员过从甚密。而他的女儿柳如烟，更是以才情和美貌闻名江南，被誉为“金陵第一才女”。
好一个皇帝！好一个“朕心甚慰，亦甚忧”！
这哪里是体恤，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敲打和监视！他借着赐婚的名义，将一颗钉子，一颗精心挑选、美貌与“智慧”并存的钉子，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靖王府。他怀疑自己功高震主，怀疑自己心怀不轨，所以要用一个女人来窥探自己的一举一动。
顾云逸缓缓站起身，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已是一片冰封的怒海。他没有去看那卷圣旨，而是直视着李德全，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本王知道了。李公公，回去告诉皇上，这份‘厚爱’，本王……心领了。”
“心领了”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讽刺与威胁。
李德全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连忙应道：“是，是，咱家一定将王爷的话带到。那……那柳姑娘，已经……已经在府外等候了。”
“让她进来。”顾云逸淡淡地吐出四个字，转身走向内堂，留给众人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
就在这时，苏瑶带着春桃，恰好从屏风后走出。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圣旨的全部内容，脸上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或愤怒，只有一片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她的目光与顾云逸的背影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却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样，大步离去。
苏瑶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皇帝的猜忌如影随形，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温馨与安宁，再次面临严峻的考验。但让她意外的是，自己心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
她嫉妒什么？嫉妒一个被当成工具送来的女人吗？还是嫉妒顾云逸被迫接受这份“恩赐”？都不值得。她真正在意的，是这件事会如何影响她和顾云逸之间这来之不易的信任。
半个时辰后，一顶精致的软轿在数名宫女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被抬入了靖王府，停在了早就准备好的、位于主院西侧的“听雨阁”前。
轿帘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轻轻搭在丫鬟的手臂上。紧接着，一位身着烟霞色罗裙的女子缓缓走了下来。
她身段婀娜，体态轻盈，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她没有佩戴过多的首饰，只一支碧玉簪斜斜插入云鬓，却更衬得她气质清雅，宛如一朵在晨雾中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
她便是柳如烟。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靖王府的威严与气派让她心头一紧，但更多的是一种身为棋子的自觉与悲凉。她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也清楚自己的命运。从踏入这座府邸开始，她便不再是金陵城里那个无忧无虑的才女柳如烟，而是皇帝安插在靖王身边的一双眼睛，一把随时可能被折断的刀。
“奴婢叩见柳夫人。”听雨阁的管事妈妈带着一众下人上前，恭敬地行礼。
柳如烟轻轻颔首，声音温婉如水：“有劳各位了，都起来吧。”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她需要尽快熟悉这里的环境，熟悉这里的人。
然而，她很快便发现，这里的下人虽然恭敬，却都带着一种疏离和戒备。他们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她感到一丝寒意。这不像是一个迎接新主人的地方，更像是在……看守一个犯人。
柳如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而此刻，在书房里，顾云逸正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听雨阁方向那隐隐透出的灯火，眼神幽深。
他在想，苏瑶会是什么反应？是会像普通女子那样哭闹质问，还是会像她之前那样，用更激烈的方式来宣示自己的主权？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不在乎那个柳如烟，甚至有些厌恶她所代表的一切。但他害怕，害怕这件事会成为他和苏瑶之间新的裂痕。他们好不容易才从猜忌和对抗中走到今天，他不想……再回到过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秦风的声音：“王爷，王妃……来了。”
顾云逸猛地转身，只见苏瑶正缓步走入书房。她换下了那身素雅的斗篷，穿着一身与这寒夜格格不入的火红色劲装，更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眼凌厉。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书桌前，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你……”顾云逸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瑶放下茶杯，抬起眼，直视着他，忽然笑了：“怎么，王爷怕我吃醋，还是怕我闹事？”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挑衅，一丝了然，仿佛将他心中所有的顾虑都看了个通透。
顾云逸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抹不曾褪去的自信与骄傲，心中的烦躁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低估她了。她不是那些深闺怨妇，她是苏瑶，是那个能与他拳脚相向，也能与他生死相依的女人。
“我只是在想，”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位‘柳夫人’？”
苏瑶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胸口，语气轻佻：“我的王爷，这可是你的‘厚爱’，我怎敢处置？不过……既然进了靖王府的门，就得守靖王府的规矩。她敢动歪心思，我就敢打断她的腿。这一点，王爷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她的话语带着狠戾，但顾云逸却听出了一丝……维护。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苏瑶愣了一下，随即挣扎道：“顾云逸你干什么！刚领了个美人回来，就来抱我，你不嫌恶心？”
“闭嘴。”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低沉而沙哑，“苏瑶，别离开我。”
苏瑶的身体一僵，感受到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她知道，这位看似无坚不摧的王爷，此刻内心也充满了不安与疲惫。皇帝的猜忌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她心中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心疼。她缓缓抬起手，回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顾云逸，”她在他耳边低语，“我们是夫妻。有人想看我们的笑话，我们就偏要活得比谁都好。那个柳如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你若信我，我便陪你演好这出戏，让她把看到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回报’给皇上。”
顾云逸的身体猛然一震，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狡黠的光芒，仿佛已经看透了所有迷雾，找到了破局的关键。
“联手？”他问。
“联手。”她肯定地回答。
窗外，寒风依旧。但书房之内，两颗心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前所未有地紧密连接在一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