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雅间,临窗的位置早已被清空布置。朱由检已换下龙袍,着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然威仪,多了几分清贵之气。
他正凭窗而立,俯瞰着楼下广场上人群逐渐散去,以及锦衣卫正在清理的刑场。
柳嫣在骆养性的引导下,心怀忐忑地走入雅间。她依旧戴着面纱,但步履间不免带上了几分拘谨。眼前的男子,已不再是昨日那位可以随意交谈的“公子”,而是执掌生杀予夺的天下至尊。
“民女柳嫣,叩见陛下。”她盈盈下拜,声音轻颤。
“平身吧,此处不必多礼。”朱由检转过身,语气平和,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谢陛下。”柳嫣依言坐下,却只敢坐半边椅子,腰背挺得笔直,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
有内侍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随即退下,雅间内只剩下朱由检、柳嫣,以及侍立在门外的骆养性。
朱由检也坐了下来,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闲聊般开口道:“昨日在清音阁,匆匆一晤,柳大家的琴艺却令朕印象深刻。”
朱由检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渐散的烟尘,语气平和,“那一首《霓裳羽衣曲》,传闻为唐玄宗所作,其乐曲背后便是开元盛唐。多少乐师只得其形,难觅其神。柳大家指下,却颇有几分盛世神色,难得。”
他转回头,看向柳嫣,眼中带着一丝欣赏:“琴音即心音。能奏出如此意境,柳大家并非寻常风尘中人。”
这番评价,出自天下至尊之口,分量极重。柳嫣心中一震,没想到皇帝陛下不仅记得昨日之事,更对音律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她连忙欠身:“陛下谬赞了。民女技艺粗浅,不过是偶得前人遗韵,鹦鹉学舌罢了,当不得陛下如此盛誉。”
“过谦了。”朱由检微微摇头,“朕听过宫廷乐师的演奏,技巧或更娴熟,却少了几分真性情。你的琴音里,有故事。”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略显悠远:“这苏州城,乃至这天下,何尝不是一张更大的琴?只是奏响它的,不再是丝弦,而是政令、刀兵、民生……想要弹奏出真正的盛世华章,远比弹好一曲《霓裳羽衣曲》要难得多。”
这番话,像是在对柳嫣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柳嫣听得似懂非懂,却能感受到话语背后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她鼓起勇气,轻声道:“陛下以雷霆手段,为苏州城拨乱反正,已是弹响了此曲第一个强音。民女相信,假以时日,必能奏出陛下所期望的盛世之曲。”
朱由检闻言,目光再次落在柳嫣身上,片刻后,他唇角微勾:“但愿如你所言。”
“那么柳大家觉得,朕今日所为,是暴虐,还是必须?”
柳嫣心中一紧,这个问题可谓诛心。她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陛下,民女一介女流,不懂军国大事。”
“但民女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张、王、陆等家,确为苏州毒瘤,盘剥百姓,无法无天。今日刑场所诛,皆是罪有应得之人。台下百姓欢呼,便是明证。”
朱由检闻言,嘴角微扬,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是啊,罪有应得。”
他呷了口茶,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朕也知道,朕的手段在世人眼中酷烈了些。朝中那些御史言官,怕是已经在准备弹劾朕‘残暴不仁’的奏章了。”
他看向柳嫣:“但你可知,若非以此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这江南的痼疾,还要纠缠多久?还会有多少百姓被他们吸髓榨油?朕没有时间跟他们慢慢周旋。”
柳嫣听着这番话,看着眼前这位皇帝眼中闪过的果决,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
“陛下……圣心独运,非民女所能揣度。”她轻声道。
朱由检笑了笑,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昨日在清音阁,听闻柳大家一曲,惊为天人,不知今日,可有幸再闻仙音?”
柳嫣连忙起身:“陛下想听,是民女的荣幸。只是……此处并无琴具。”
“无妨。”朱由检摆手,“朕只是随口一问。坐吧。”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略显沉默。窗外,苏州城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白墙黛瓦,小桥流水,与方才刑场的血腥仿佛是两个世界。
“你看这苏州,”朱由检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表面上依旧是那个繁华富庶的鱼米之乡。但内里的蠹虫,已被朕剜去。朕希望,从今往后,这里的百姓,能真正享受到太平与富足,而非士族盘剥下的虚假繁荣。”
柳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心中感慨万千。
她自幼在风尘中挣扎,见惯了世态炎凉,深知底层百姓之苦,多半就源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士绅官僚。今日这场血腥的清洗,对于苏州城的未来,或许真的是一场刮骨疗毒。
“陛下……”柳嫣鼓起勇气,抬起头,透过面纱看向朱由检,“民女相信,经此一事,苏州……会变得更好的。”
朱由检转回头,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带着坚定的美眸,点了点头。
也正是在这时,雅间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骆养性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躬身道:“陛下,您吩咐寻的琵琶找到了。”
朱由检颔首示意。骆养性将锦盒放在柳嫣面前的桌上,轻轻打开。
只见盒内躺着一把紫檀木五弦琵琶,造型古朴,木质温润,弦轸处镶嵌着细小的螺钿,虽不显奢华,却透着一股内敛的雅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此琵琶名为‘秋籁’,音色清越,或可一用。”朱由检淡淡道。
柳嫣看着这把突然出现的琵琶,心中又是一动。陛下竟提前命人寻来了乐器,显然并非“随口一问”。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冰凉的丝弦,一种奇妙的契合感油然而生。
“谢陛下。”她不再推辞,将琵琶抱入怀中,调整了一下姿势。尽管心中依旧紧张,但当指尖触及琴弦的瞬间,属于乐师的专注与从容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她微微垂眸,略一沉吟,指尖便在那五根弦上拨动起来。
这一次,她奏响的并非昨日那些带着个人情绪或仿古怀旧的曲调。
清越明亮的琵琶声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初时如晨曦微露,溪流潺潺,带着生机与希望;继而节奏渐明,如同万民劳作,市井喧嚣,一派欣欣向荣;乐声转而高亢激昂,似有金戈隐隐,却又迅速化为庄严恢弘的韵律,仿佛山河稳固,四海升平。
她将自己对盛世的理解,对刚才皇帝那番“奏响天下”言论的感悟,尽数融入这即兴的演奏之中。没有固定的曲谱,却有着清晰的气韵流转,描绘出一幅她心目中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画卷。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目光起初落在柳嫣那专注而优美的弹奏姿态上,随后渐渐移开,再次望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洒在苏州城的白墙黛瓦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楼下街道,百姓们正在散去,虽然经历了上午的血腥,但此刻他们的脸上,除了些许唏嘘,更多的是一种枷锁被打破后的释然和对未来的隐约期盼。
琵琶声悠扬,与窗外这幅渐渐平复、孕育着新生的城市景象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雅间内缓缓消散。
柳嫣轻轻按住弦,止住余韵,抬头看向朱由检,带着一丝忐忑。她这番即兴之作,不知是否合圣意。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方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落在柳嫣身上,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
“好!”他抚掌轻赞,“此曲虽无题,却有意!清越处见生机,恢弘处显气象。柳大家不仅琴艺超绝,更难得的是这份悟性与胸怀。”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曲中盛世,朕记住了。朕愿称它为《盛世音旋》,但愿有朝一日,朕治下的大明,能如这琵琶曲一般,处处皆是此音此景。”
这番话,已是极高的评价和期许。柳嫣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激动。
她放下琵琶,再次起身行礼:“谢陛下赐名!能得陛下如此评价,民女荣幸之至。民女亦坚信,在陛下治理下,盛世必不远矣。”
朱由检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今日最为真切的一丝笑容。
“今日便到此吧。”他站起身,“骆养性,好生送柳大家回去。”
“是,陛下。”
柳嫣抱着那把名为“秋籁”的琵琶,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了茶楼。今日这番际遇,这把琵琶,或许将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而朱由检,独自立于窗前,暮色渐浓,华灯初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曲琵琶的余韵,眼前是即将迎来新生的苏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