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洒满山巅,夜风呼啸,吹动李逵破烂的衣襟和乱发,也吹动了斧头上那条杏色的布条,仿佛是无声的招魂。
他或许是想起了娘亲粗糙而温暖的手,想起了那碗救命的饭,想起了浔阳江底冰冷的窒息和张顺最后伸出的手,想起了后山木屋那碗苦涩的汤药和几颗酸涩的青杏,想起了芦苇荡中那片不合时宜的杏花幻影,想起了地下石窟那场与邪物同归于尽的爆炸……
太多的画面,太多的鲜血,太多的死亡,太多的……失去。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胸口,那里除了纵横交错的伤疤,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早已消散的温暖和悸动。
“杏儿……”他对着寂静的群山,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唤出了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俺……好像有点明白了……”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在风里,“明白……戴宗哥哥说的……活着……是咋回事了……”
“杀人……是痛快……可杀完了……心里头……更空……”
“守着点什么……比毁了点什么……难多了……”
他低下头,看着那柄系着杏色布条的斧头,看着那个冰冷的酒坛。
“这斧头……以后……能不沾血……就不沾了吧……”他像是在对斧头说,又像是在对自己立下一个沉重的誓言,“俺得……试着……换种活法……”
他在山巅坐了一夜。
第二天黎明,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照亮他满是风霜的脸庞时,他站起身,重新背好斧头,抱起那个酒坛,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最初与最后悲欢的土地,转身,下山。
他没有回那个小村庄,那里早已没有他的牵挂。
他径直朝着梁山的方向走去。
回程的路,似乎快了许多。
当他那熟悉的高大身影再次出现在梁山泊脚下时,守寨的士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看着李逵独自一人,风尘仆仆,却步伐坚定地走上山来,一时间竟忘了通报。
李逵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聚义厅。
厅内,宋江、吴用、戴宗等核心头领正在商议战后重建、抚恤伤亡等事宜,气氛凝重。
当李逵迈过门槛,走进来时,所有人都停下了话语,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大厅内一片寂静。
李逵走到大厅中央,停下脚步。
他先是对着正中的宋江,抱了抱拳,动作依旧有些生硬,但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
“哥哥,俺回来了。”
宋江看着他眼中那不再疯狂、不再空洞,而是沉淀了风霜与沉重的光芒,一时间百感交集,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李逵的目光又转向戴宗,微微颔首。
戴宗迎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深处一丝挣扎过后的清明与坚定,心中一块大石悄然落地。
他知道,那个纯粹依靠本能杀戮的黑旋风已经死去了,但一个或许更艰难却也更有希望的李逵,正在废墟中挣扎着站起来。
李逵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默默地走到大厅角落那个他往常习惯蹲着的位置,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坐下或蹲下,而是将怀中的酒坛,小心翼翼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墙角。
仿佛那不是一坛骨灰,而是一个需要被郑重安置的魂灵。
然后,他就在酒坛旁边坐了下来,背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那柄系着杏色布条的斧头,就横放在他的膝上。
他没有参与众人的讨论,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因不耐而躁动。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在聆听,又仿佛在守护。
众人看着他这番举动,面面相觑,却也都默契地没有去打扰他。
议事继续,只是气氛,似乎因为李逵这无声的归来和那悄然的变化,而少了几分悲凉。
数日后,梁山泊的秩序初步恢复,伤亡抚恤、寨墙修复等事宜在吴用的调度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表面上的创伤在慢慢愈合,但每个人心底的烙印,却需要更久的时间来淡化。
这一日,李逵找到了宋江和戴宗。
“哥哥,戴宗哥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俺想回沂岭。”
宋江一愣:“铁牛,你刚回来,伤势也未痊愈,为何又要回去?可是家中还有事未了?”
李逵摇了摇头,目光平静:“不是家中事。俺听说……沂岭那边,又闹起山匪了,欺压乡亲,比……比以前还凶。”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语言,努力表达着那个在他心中盘旋了许久的念头:“梁山……现在安稳了。有哥哥和军师在,有戴宗哥哥和众位兄弟在,不缺俺一个砍人的。俺……俺想回去。就守在沂岭。”
他看着宋江和戴宗,眼神坦诚而坚定:“俺在那儿生,在那儿长,俺娘……也埋在那儿。那里的路,俺熟。那里的百姓,苦。俺回去了,别的不敢说,至少……能让那里的乡亲,少受些欺负,能……安安生生地种地,过日子。”
这番话,从一个曾经杀人不眨眼、视人命如草芥的黑旋风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违和感,却又透着一股认真。
宋江和戴宗都怔住了。
他们看着李逵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让李逵去镇守一方,保境安民?
这听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可是……看着他此刻的眼神,回想起他近日来的变化,一个模糊的却又带着某种必然的念头,在戴宗心中逐渐清晰。
或许……这才是那条真正属于李逵的救赎之路。
不在梁山的聚义厅里,而在生他养他、也让他背负了最初罪与罚的那片土地上。
用他这双曾经只会毁灭的手,去试着守护一些东西。
戴宗看向宋江,微微点了点头。
宋江深吸一口气,看着李逵,目光复杂,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也带着一丝期许:“好!铁牛!你能有此心,哥哥……很欣慰!沂岭,就交给你了!需要什么人手、粮草,尽管开口!”
李逵摇了摇头:“不用。就俺一个人,一柄斧头,够了。”
三日后,李逵再次启程。
这一次,他没有不告而别。
宋江、戴宗、张顺、花荣等一众兄弟,一直将他送到金沙滩。
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嘱托和情义,都化在了重重的抱拳和无声的目光之中。
李逵对着众人,最后抱了抱拳,目光在戴宗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毅然转身,背着那柄系着杏色布条的斧头,抱着那个冰冷的酒坛,踏上了返回沂岭的孤寂路途。
他的背影,在晨光中,依旧高大,却不再显得那么暴戾和孤独。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给予了他前行的力量。
戴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那黑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知道,那个天杀星的故事,并未结束。
只是,那股黑色的旋风,不再只为毁灭而席卷天地。
它也将开始学着,去守护一片小小的、承载着记忆与希望的土地,去拂去尘埃,而不是带去血雨。
或许,这才是“黑旋风”之名,最终极的归宿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