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金沙滩染成了一片凄艳的赤红。
退潮的江水冲刷着岸边的狼藉,卷走断裂的兵刃、破碎的旗帜和早已凝固发黑的血块,却带不走那浸透泥土的浓重血腥,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悲凉气息。
梁山泊胜了。
一场惨胜。
官军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而梁山好汉们的伤亡同样触目惊心。
劫后余生的士卒们默默地打扫着战场,收殓着同袍的遗体,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麻木的疲惫和深沉的哀恸。
活下来,似乎都成了一种侥幸。
李逵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望着眼前这片修罗场。
他身上的伤口已被安道全重新处理过,缠满了干净的绷带,但内里的损耗与空虚,却非药石所能医治。
他没有参与打扫,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的斧头就放在手边,斧刃上的崩口和卷刃记录着不久前那场惨烈到极致的战斗。
而此刻,在那黝黑冰冷的斧面上,靠近斧柄的位置系上了一条细细的杏色布条。
布条质地粗糙,边缘还有些毛糙,与他那凶名在外的兵器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他从朴杏儿遗留在木屋的一件旧衣上,小心翼翼地剪下来的。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也没有人敢问。
只是当有人目光扫过那两条随风微微飘动的杏色布条时,心中都会不由得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楚。
戴宗远远地看着他,没有上前打扰。
他知道,李逵需要时间,需要这死寂的战场和如血的残阳,来消化一些东西,来告别一些东西。
班师回山的号角,低沉而苍凉地响起。
幸存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抬着伤员,押解着少数俘虏,向着那虽然残破却依旧屹立的山寨行去。
脚步沉重,气氛压抑。
李逵站起身,弯腰拾起那柄系着杏色布条的板斧,掂了掂,然后将其重新负在背后。
他没有跟随大队,而是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迈开了脚步。
“铁牛?”戴宗忍不住唤了一声。
李逵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用那依旧沙哑的声音道:“俺……去趟沂岭。”
沂岭。
那个他出生的地方,那个他娘亲葬身虎口的地方,那个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戴宗沉默了。
他看着李逵依旧高大却仿佛承载了万钧重量的背影,最后只是点了点头:“早去早回。”
李逵“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迈着略显蹒跚的步伐,独自一人,消失在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他没有骑马,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
穿过被战火波及的村庄,走过荒芜的田野,踏入熟悉而又陌生的山道。
他走得很慢,不像过去那样风风火火,更像是在用脚步丈量着这片土地,丈量着自己这充满杀戮与悲欢的前半生。
路上,他遇到了几伙正在欺凌乡民、收取“保护费”的泼皮恶霸。
若在以往,他早就二话不说,挥斧便砍,杀个痛快。
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只是走过去,如铁塔般往那里一站,那双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眼睛冷冷地扫过去。
没有咆哮,没有威胁,甚至没有多少杀气。
但就是那种经历过尸山血海、从地狱归来的沉寂目光,让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恶霸们,立刻如被冰水浇头,手脚冰凉,连大气都不敢喘,连滚带爬地丢下抢夺的财物,逃得无影无踪。
乡民们惊魂未定,看着这个面目凶悍却帮他们赶走恶霸的黑大汉,又是感激又是畏惧。
李逵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乡民,心中涌起一种他无法准确形容的情绪。
他想起了杏儿说起梁山泊杏花时,眼中那一点点向往。
想起了戴宗说的“活着难”。
想起了自己那双沾满血腥的手。
他默默地弯下腰,将那些恶霸丢下的为数不多的铜钱和粮食,捡起来,塞给那些不知所措的乡民。
动作依旧笨拙,甚至有些僵硬。
“拿着。”他沙哑地说了一句,然后不再理会乡民们千恩万谢或是惊疑不定的目光,转身继续赶路。
他已不仅仅是一个杀戮者。
他似乎……开始学着去做一些“破坏”之外的事情。
尽管这对他来说,同样陌生而艰难。
十数日后,风尘仆仆的李逵,再次踏上了沂岭的土地。
山,还是那座山。
岭,还是那道岭。
只是物是人非。
他没有去娘亲遇害的那个山坳,那里承载了太多无法触碰的悲痛。
他爬上了一座较高的山峰,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俯瞰着脚下连绵的群山和远处依稀可见的生他养他的那个小村庄。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射在嶙峋的山石上。
他从背后解下那柄斧头,放在身边。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解下胸前那个用油布包裹的酒坛,轻轻放在斧头旁边。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从日暮站到月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