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还泛着昨夜的余波,水纹一圈圈荡向岸边。沈清鸢坐在石亭边沿,手指搭在琴弦上,指尖微颤,残留的震感顺着经脉往上爬。谢无涯站在她身侧,右手按着墨玉箫,目光盯着湖心那块沉下去的石碑。
风从林间穿过,吹起衣角。
一道玄色身影踏着青石路走来。
裴珩到了湖边,身后跟着一人,双手捧着卷轴。他没走近,只在五步外停下,抬手示意。那人上前几步,将红绸包裹的文书放在石桌上,转身退下。
文书上金线绣着四个字:贺沈姑娘。
谢无涯眼神一冷,伸手就去抓那卷轴。指腹刚碰到红绸,空中忽然响起一声琴音。
短促,却压得人耳膜发紧。
他动作顿住,转头看向沈清鸢。她仍坐着,手指未离琴弦,目光平静地落在文书上。
“你拦我?”他问。
她没答,只是轻轻拨了一下第二弦。声波掠过桌面,红绸微微掀开一角,露出里面边关和平文书的标题。
裴珩冷笑一声:“怎么,谢少主连一份文书都容不下?”
谢无涯盯着他,“你送这个来,是示好,还是宣战?”
“是礼。”裴珩说,“边关三十六寨已签押归顺朝廷,战事止,百姓安。这份文书,是我以三皇子身份所呈,也是我给她的贺礼。”
沈清鸢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走到桌前,一手抚上琴身,另一手轻轻托起那卷文书。琴音再起,这次是一整段《和鸣》曲调。
音波如托盘般升起,将文书稳稳托在半空。
红绸展开,金线在晨光下闪了一下。一片干枯的并蒂莲夹在纸页之间,随着风轻轻晃动。
沈清鸢看着那朵花,声音清晰:“三皇子,你的贺礼,我收下了。”
裴珩一怔。
他原本以为她会推拒,至少犹豫。可她没有。她当着谢无涯的面,接了这份来自朝廷、来自他的礼。
他看着她,眼神变了。
不是怒,也不是喜,而是一种被击中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谢无涯站在原地,脸色铁青。他看着那朵并蒂莲,又看向沈清鸢。她迎着他的视线,没有回避。
然后他动了。
一步上前,抓住她手腕,低头吻住她。
沈清鸢没躲。
唇上有药草味,还有昨夜残留的酒气。他的动作很重,像是要把什么压进她身体里。她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搭在他肩上。
这一吻持续了很久。
直到裴珩转身,背对他们。
谢无涯松开她时,她呼吸有些乱。他盯着她眼睛,低声说:“我的贺礼,是命。”
沈清鸢看着他,忽然笑了下:“那我要了。”
谢无涯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拉近自己身边。两人并肩站着,面对裴珩的背影。
裴珩站在湖边,风吹动他的衣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走。过了片刻,他抬起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转了一圈,停住。
然后他说:“墨九昨日带回消息,北境斥候发现异动,有外族骑兵越过边界,烧毁两座村落。”
沈清鸢神色一凝:“何时的事?”
“三天前。”他说,“朝廷尚未出兵,因各部推诿。我今日送来文书,不只是为了贺你。”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二人:“我是来问,若我不等诏令,私自调兵,你们谁愿随我出征。”
谢无涯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一声令下,天下皆从?”
“我不是为天下。”裴珩看着沈清鸢,“我是为那些活下来的人。”
沈清鸢沉默片刻,手指轻抚琴弦。她闭眼,共鸣术悄然展开。琴音微起,不为攻击,也不为试探,而是感知。
她听见了。
不是谎言,也不是算计。是一股沉闷的焦躁,混着压抑的愤怒,在他话语背后翻涌。他不是来争她的,他是真的想走。
她睁开眼:“你要带多少人?”
“三千精骑,五日内集结于北门。”
“粮草呢?”
“自有安排。”
谢无涯嗤笑:“你拿什么安排?户部不会批,兵部不会放人,你一个空头皇子,能撑几天?”
裴珩看向他:“我不需要撑到那天。我只需要有人信我这一次。”
沈清鸢看着他,忽然问:“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空气一下子静了。
裴珩眼神变了。
他没料到她会提这个。
过了几息,他才开口:“毒。慢性的。查了三年,线索断在云家。”
“所以你恨云家。”她说,“但你更恨那些袖手旁观的人。”
他没否认。
沈清鸢低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划过。她想起昨夜湖底浮现的“归位”二字,想起石碑震动时那股沉闷的心跳感。
她抬头:“我可以帮你。”
谢无涯猛地看向她:“你做什么?”
“我不是帮你打仗。”她对裴珩说,“我是帮那些人。听雨阁可以提供情报网,暗桩遍布北境七州。但我有一个条件。”
裴珩点头:“你说。”
“你必须答应我,不屠村,不杀降,不以平民为饵引敌深入。”
裴珩皱眉:“战场瞬息万变,没人能保证——”
“那你就不配赢。”她打断他,“你要的是胜利,还是正义?”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
良久,他说:“我答应你。”
谢无涯突然笑了:“你们演完了?”
他松开搭在沈清鸢肩上的手,往前一步:“我也去。”
裴珩挑眉:“你不怕我借机杀了你?”
“你不敢。”谢无涯冷冷道,“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敌人,是盟友。而且——”他看向沈清鸢,“她要去的地方,我就不会缺席。”
沈清鸢没说话,只是把琴收回匣中。
裴珩看着她收拾动作,忽然问:“你刚才用琴音探我内心了?”
她手一顿,抬眼看他:“你感觉到了?”
“没有。”他说,“但我了解你。你每次听完别人心里的声音,都会停一下,像是在消化什么。”
她没否认。
“你听见了什么?”他问。
“你不怕死。”她说,“你只怕来不及。”
裴珩沉默。
远处林间,一道黑影一闪而没。是墨九。他完成了传信任务,没有停留,直接离开。
湖面恢复平静。
沈清鸢拎起琴匣,迈步往湖外走。谢无涯跟上,走在她左侧。裴珩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背影。
“你不走?”谢无涯回头。
裴珩摇头:“我还有事。”
“什么事?”
“等一个人。”他说,“一个本该今日到,却迟迟未至的斥候。”
沈清鸢停下脚步。
她转头看他:“那个斥候,是不是叫陈七?”
裴珩眼神一紧:“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昨天傍晚就到了。”她说,“我在湖边见过他。他浑身是伤,说有紧急军情要报,却被守卫拦下,说三皇子不在府中,不得入见。”
裴珩脸色变了。
“他现在在哪?”
“我让他在西巷药铺暂避。”她说,“但他伤得很重,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喊着‘铁门关破了’。”
裴珩立刻转身大步离开。
谢无涯看着他背影,冷笑:“他总算有点急的时候了。”
沈清鸢没动。
她望着裴珩远去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琴匣边缘。刚才那一段《和鸣》的余音还在耳边,但她现在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
低沉,断续,带着血腥气。
那是共鸣术自动启动的征兆。
有人正在说谎。
或者,有人正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