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还搭在琴弦上,余音在指尖微微震颤。她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去看台下的人群,只是低头望着琴面。那根最细的弦有些松了,轻轻一碰就发出短促的嗡鸣。
阳光落在她的袖口,银丝暗纹泛着微光。她缓缓站起,走向高台中央新立的青石碑。这块石头刚从山后运来,表面未刻一字,却已被人用清水洗过三遍。
她站在石前,抬起右手,在空中划出第一道虚痕。
“一不入朝堂。”她说,“权谋非我所求。”
声音不高,但传得远。台下有人皱眉,也有人点头。那些曾依附五世家的客卿互相交换眼神,似在揣测这话背后的分量。
她接着划第二道。
“二不涉私斗。”她顿了一下,“恩怨不由刀决。”
这句话落下时,一名背刀的老者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可还没迈出一步,就被身旁同伴拉住。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老者回头望向高台,最终停下脚步。
第三道虚痕划完,她才真正开口说出最后一条。
“三以琴音止戈。”她看着台下,“化戾气为清流。”
全场静了下来。
风从檐角掠过,吹动她腰间的玉雕律管,发出轻响。她没再说话,只等回应。
谢无涯最先动了。
他从回廊阴影里走出来,步伐平稳,脸色仍显苍白。走到阁规石前,他解下腰后的墨玉箫,双手捧起,轻轻放在石面上。
“我谢无涯,位列九阙第七。”他说,“今日以箫为契,共守此约。”
话音落,他退后半步,不再多言。
紧接着是裴珩。
他一直站在台阶之下,双手负在身后。此时缓步上前,右手小指的玄铁戒转了一圈,便停住不动。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龙纹缠绕,边缘有细微裂痕。
他将玉佩抛向空中。
它翻了一周,稳稳落在箫旁,发出一声脆响。
“我裴珩。”他声音清晰,“以皇族血脉立誓,护听雨阁安危。”
他说完便退开,回到原位。目光扫过人群,神情未变。
最后是云铮。
他仍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听到沈清鸢定下的第三条规矩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站起。
他走到自己插在地上的玄铁重剑前,双手握住剑柄,用力拔出。剑身带起碎石与尘土,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转身面向阁规石,双臂高举重剑,猛然劈下。
剑尖触地,震出一圈裂纹。整块青石嗡鸣不止,连带着周围地面都微微发颤。
“我云铮。”他声音沙哑,“曾是他人手中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布满旧茧和新伤。
“今日起,以自由之名,做阁主背后的剑。”
他说完,将剑重新插入地面,单膝跪地,低头行礼。
三人皆已立誓。
他们同时抬头,望向沈清鸢。
她站在琴案后,月白裙摆被风吹起一角。她看着谢无涯,看着裴珩,看着云铮,一个都没错过。
她走回琴前坐下,十指轻放于弦上。
嘴角微扬。
“那便,以心弦为证。”
琴音未起。
可就在这一瞬,台下许多人忽然觉得胸口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像是终于落了地。
一名断臂的散修跪坐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泥土。他本想来看热闹,却在听到第三条规矩时眼眶发热。此刻他抬起头,望着高台,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口型分明是在说:“我愿入阁。”
另一侧,一个穿灰袍的年轻人摘下帽子,放在胸前。他是前年被萧家逐出门墙的弟子,一路流浪至此。他盯着那块青石碑,突然往前爬了几步,重重磕了一个头。
没有人带头。
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跪下。
不是叩首,也不是请命,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像是一场无声的宣誓。
沈清鸢看着这一切,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第一个音响起时,谢无涯闭上了眼。
裴珩站在原地,右手小指微微蜷了一下,又松开。
云铮抬头望着她,嘴角有极淡的一抹笑。
琴音低缓,却不迟疑。它不像《立誓》那样高昂,也不似《同行》那般温柔,而是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穿过废墟,穿过人心,穿过这些年来的血与谎。
她没有睁眼。
十指在弦上移动,节奏稳定。每奏一段,她都能感觉到台下的气息变得更沉一些,更稳一些。
这不是共鸣术的探查,也不是对情绪的引导。这只是琴声本身的力量。
当最后一个音落下,她睁开眼。
谢无涯已经退到了回廊深处,靠在柱边。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离墨玉箫还有寸许距离,却没有去拿。
裴珩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块龙纹玉佩上。阳光照在玉面,映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正好横过他的脚尖。
云铮仍跪着,但已挺直脊背。他的左手按在剑柄,右手贴在大腿外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看着他们,也看着台下所有人。
她知道,这三条规矩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如登天。但她也知道,只要有人愿意信,就值得立下来。
她正要开口,远处传来翅膀扑打的声音。
那只机关鸟从天而降,落在檐角。它的尾翼轻微抖动,似乎刚飞完一段长路。一只细竹筒绑在它右翅下方,漆色有些剥落。
云铮第一个察觉。
他抬头看向那只鸟,眉头微皱。他记得这个标记——这是听雨阁最早的传讯方式,只有内部紧急消息才会启用。
他缓缓站起,却没有去取竹筒。
沈清鸢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琴案。
她伸手从琴底抽出一张薄纸。那是昨夜写好的名单,上面记录着第一批拟收编的流散高手姓名。她将纸轻轻放在琴弦上,指尖一挑,纸张腾空而起,被机关鸟衔住。
鸟儿振翅起飞,盘旋一圈,朝着北方飞去。
台下有人仰头望着,直到它变成一个小点。
沈清鸢收回手,发现指尖沾了些灰尘。她用拇指擦了擦,继续抚琴。
这一次,她弹的是《守心》。
曲调平实,没有起伏,像是一个人在夜里独行,一步一步,不停歇。
谢无涯听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他还小,第一次随父参加五世家大会。会后有人问他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答不上来。回家路上,他在湖边听见一阵琴声,很轻,却让他站住了。
现在他知道那是谁了。
裴珩听着,右手小指再次转动玄铁戒。这次它转了两圈,便停住。
他想起边关那个雪夜。他带着重伤逃回营地,帐中无人,只有火盆将熄。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可第二天醒来,枕边放着一碗药,旁边是一片干枯的并蒂莲花瓣。
他不知道是谁送的。
但他活了下来。
云铮听着,慢慢握紧了剑柄。
他想起蛇窟里的三年。每天都有人死去,没人哭,也没人问。有一晚他快撑不住了,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点琴音。很模糊,像是隔着水传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但那一刻,他决定再熬一天。
再多一天。
琴声还在继续。
沈清鸢十指翻飞,额角渗出细汗。她知道这曲子不能停,必须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记住这种感觉。
不是敬畏,不是恐惧,也不是狂热。
而是一种平静的坚持。
风再次吹过屋檐,掀起她的衣袖。玉雕律管碰撞出清脆声响。
她停下演奏,抬手摸了摸胸前的《心弦谱》残页。
它还在。
她站起身,走向阁规石。
谢无涯看着她走近,没有动。
裴珩看着她走下高台,没有拦。
云铮看着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青石表面。
她的手指冰凉,掌心却有温度。
她低声说:“从今天起,听雨阁不只是一个名字。”
她说完,转身面对众人。
“它是规矩。”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咳嗽了一声。
她抬手掩唇,指缝间露出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