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扶着谢无涯走出废墟通道时,天光已经透出灰白。她脚步不稳,膝盖发软,可手一直撑在谢无涯肩上,没松开。身后有断石滚落,尘土扬起,但她没回头。
台阶就在眼前。
青石铺就的长阶直通听雨阁正门,两侧已有守卫列立。她踩上第一级台阶,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前倾去。一只手从旁伸出,将她稳稳扶住。
是云铮。
他脸上带着伤,左臂缠着布条,耳上的银环在晨光里闪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站到她另一侧,与她一同架住谢无涯。
三人一步步走上高台。
沈母站在阁门前,一身素色长裙,发髻整齐。她看着女儿走近,眼眶微红,却没上前相拥,只轻轻说了句:“回来了。”
沈清鸢点头,喉咙干涩,说不出话。
谢无涯靠在柱边坐下,脸色苍白。云铮取来水囊递过去,他喝了一口,又咳了几声。沈清鸢蹲下身,替他拉了拉肩上的披风。
“你能撑住吗?”她问。
他抬眼看她,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黑衣人疾驰而至,在阁前勒马停下。为首之人下马抱拳,递上一封烫金帖。
“裴九公子请沈小姐过府议事,五世家代表已在厅中等候。”
沈清鸢接过帖子,没拆开。她站起身,将帖子交还给传信人。
“回去告诉他们,我不去。”
那人一愣:“可是……这是关于盟约重建的事。”
“我知道。”她声音不高,却很稳,“那就在这里谈。”
消息很快传开。
不到一个时辰,听雨阁前广场已聚了不少人。有各世家派出的使臣,也有江湖散修、地方豪强。他们原本等着看沈家嫡女如何选择夫婿以定盟约,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场立阁之会。
正午时分,阳光洒在主殿高台之上。
沈清鸢换了一身月白锦缎襦裙,外罩银丝暗纹半臂,腰间悬着玉雕十二律管。她坐在琴案后,指尖轻抚琴弦,没有立刻弹奏。
台下议论纷纷。
“她真要拒婚?”
“五世家规矩,盟约必以联姻为证,她若不嫁,谁来主持大局?”
“听说裴家那位已经递了聘书,连皇族令牌都备好了。”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登上台阶。
裴珩穿着玄色劲装,外披银鳞软甲,右手小指戴着那枚玄铁戒。他走到台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清鸢身上。
“我来,不是送聘书。”他说,“是送令符。”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青铜令牌,正面刻着龙纹,背面是“大胤边军”四字。他双手捧起,放在琴案之上。
“此令可调三万边军,十年内有效。”他声音清晰,“听雨阁遇危,可持此令出兵。非为私情,只为天下安宁。”
全场寂静。
有人想开口质疑,却被这阵势压得说不出话。裴珩说完,转身退至台下,并未居功,也未多言。
沈清鸢低头看着那块令牌,手指轻轻划过表面。她抬头,看向廊下的谢无涯。
他站在那里,墨玉箫别在腰后,右眼下的泪痣在日光下格外清晰。他没有动,只是朝她微微颔首。
她拨动琴弦。
第一个音响起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这不是一首熟悉的曲子。开头低缓,像是风掠过湖面,接着节奏渐起,如春雷初动。她闭着眼,十指流动,琴音一圈圈扩散开来。
共鸣术悄然开启。
她不再去探杀意或谎言,而是将心意灌入音律之中——那是昨夜废墟里的血与灰,是谢无涯刺穿父亲咽喉时的决绝,是苏眠离去前那一句“剩下的,是你们的事”。
琴音越来越亮。
当最后一个音落下,她睁开眼,站起身。
“我不嫁任何人。”她说,“但我愿与天下英豪结盟。以琴音为信,以心弦为证。广纳贤才,止干戈战乱。”
台下依旧无人说话。
片刻后,谢无涯抬手,将墨玉箫取下。
他抵唇吹奏。
《相伴》曲缓缓流出,音调温柔却不依附,像是一道影子始终跟随着光。沈清鸢听着,嘴角微动。她重新坐下,指尖再触琴弦,奏出《同行》。
两首曲子交织在一起,一箫一琴,彼此呼应,不分主次。
台下有人低声说:“这不是从属,是并肩。”
云铮一直跪在台角。此刻他双手捧起一只旧糖罐,罐身斑驳,上面还沾着干涸的糖渍。他一步一步爬上前,单膝跪地,将糖罐高高举起。
“我曾是云家的刀。”他声音沙哑,“奉命杀人,不问对错。今日起,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兵器。我愿做阁主背后的剑,护你前行。”
沈清鸢看着那只糖罐。
她记得它原本装的是糖渍梅子。后来里面藏了兵法密卷,再后来,成了他唯一带走的东西。
她起身走下琴案,伸手扶住他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你早不是刀。”她说,“是你自己选择了路。”
他抬起头,眼中有些湿意,却笑了。
这时,沈母走了出来。
她手里抱着一具古琴,样式老旧,边角磨损严重。那是她年轻时常弹的琴,也是沈清鸢第一次学琴时用过的那把。
她在女儿身边坐下,将琴摆好。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伸手。
《江南春》的旋律响起。
曲调温婉,带着水乡气息。她们的手指配合默契,仿佛多年未曾分开。台下许多人认得这首曲子,知道它是沈家母女之间的暗语,是只有她们懂的和解。
一曲终了,沈母放下手指,轻轻抚过女儿鬓边碎发。
“我女儿,终于长大了。”她说。
沈清鸢没有回答。
她只是握住母亲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台下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往前挤,抱拳行礼:“我愿入听雨阁!”
“我亦愿投效!”
“江湖纷争太久,该有个新局了!”
越来越多的人跪地叩首,声音汇聚成潮。那些原本属于五世家的客卿、死士、流散高手,此刻纷纷表态归附。
沈清鸢站在高台中央,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的手指还搭在琴弦上,指尖微微发颤。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拨动琴弦。
这一次,她奏的是《立誓》。
琴音高昂,穿透云层。广场上的喧嚣渐渐平息,所有人都仰头望着她。
谢无涯站在回廊下,将墨玉箫收回腰后。他没有再看台下的人群,只盯着她的背影。
裴珩负手立于台阶之下,目光沉静。他右手小指的玄铁戒轻轻转了一圈,便停住了。
云铮站在阁门左侧,手按剑柄,站得笔直。
沈母退回殿内偏座,低头整理袖口,动作缓慢而安定。
琴声未停。
沈清鸢十指翻飞,额角渗出细汗。她知道这一曲不能断,必须响彻整个山门,让所有观望者听见。
远处,一只机关鸟从檐角起飞,翅膀展开,载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纸条,向江湖各处飞去。
纸上只有一行字:
“听雨阁立,以琴为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