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山坳里的积雪融成细流,顺着青石板缝往下淌。陈默背着竹篓走在前面,鞋帮沾着泥点,手里的砍刀时不时劈断挡路的荆棘。林夏跟在后面,篮子里装着刚烙的麦饼,鼻尖萦绕着松针的清香——他们要去后山采新松烟,为开春的“清明墨”备料。
“再往上走三里地,那片油松林的烟最好,”陈默回头喊,声音撞在山壁上荡出回音,“当年柱子总说那里的松香能飘到山脚下,做出来的墨写春联都带着劲。”
林夏加快脚步跟上,把一块麦饼塞进他手里:“先垫垫,别等会儿低血糖犯了。”她看着陈默咬饼时露出的笑,忽然想起年前他提起柱子时的怅然,“真打算做完这趟墨就去县城?”
“嗯,”陈默咽下饼渣,眼神望向松林深处,“那小子当年偷学我熬胶的方子,被我发现时哭得直哆嗦,现在说不定早成行家了。”他嘴角弯了弯,“得去看看他那杂货铺,是不是还藏着偷偷刻的墨模。”
说话间已到松林。老松的枝干虬劲如龙,新抽的松针带着嫩黄,踩在厚厚的松针垫层上,脚下陷出柔软的坑。陈默放下竹篓,从里面翻出铁制的烟窑——是他用旧铁桶改的,底部钻了密密麻麻的孔,侧面焊了根铁皮管。
“搭窑得顺着风向,”他蹲下身调整烟窑方向,“不然烟跑了,留不下多少松烟。”林夏则捡来枯枝,在窑底架起柴堆,“记得柱子第一次跟我来,把窑搭反了,烧了一下午,只刮下半两烟,还哭着说要赔我松柴钱。”
火点起来时,松脂遇热冒出浓稠的白烟,顺着铁皮管往旁边的布袋里钻,布袋渐渐鼓起来,像只胖乎乎的白兔子。陈默用长杆翻动窑里的松枝,火苗舔着松节,噼啪响里飘出甜香。“这烟得晾三天,等水分走了,磨出来才细腻。”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几块墨锭,“这是去年的‘冬至墨’,你闻闻,是不是带点雪水的清劲?”
林夏接过来凑近闻,果然有股冷冽的清香气,混着松烟的醇厚。“比店里卖的那些多了点灵气,”她笑着说,“难怪柱子总念着你的墨。”
正说着,山下传来隐约的吆喝声,像是有人在喊陈默的名字。两人对视一眼,往山下望去——只见个穿着蓝布短褂的汉子正往山上跑,手里挥舞着顶旧草帽,远远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那不是……”林夏话没说完,陈默已认出那人,手里的长杆“哐当”掉在地上。
汉子跑近了,脸涨得通红,粗声喘气:“师、师傅!我就猜是你!听山下娃子说见着两个人上山采松烟,没想到真的是你!”他正是柱子,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已显壮实,眼角有了细纹,可咧嘴笑起来,露出的虎牙还和当年一样。
陈默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半天才憋出句:“你咋来了?”
“我来山里收山货,听丫丫说有个像师傅的人背着烟窑上山,就赶紧追来了!”柱子抹了把汗,眼睛亮得惊人,“师傅,你是不是重开墨坊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这手艺的!”
林夏忙递过水壶,看着这对师徒重逢的模样,眼眶有点热。柱子咕咚灌了半壶水,从褡裳里掏出个木盒:“师傅你看,我没丢手艺!这是我刻的‘龙纹墨模’,你看看中不中?”
木盒打开,里面的墨模刻得虽不算精致,龙身的鳞片却刻得层层分明,带着股憨直的力道。陈默拿起墨模,指尖抚过那些略显笨拙的刻痕,忽然笑了:“比当年把龙爪刻成鸡爪子强多了。”
柱子挠着头笑,眼角挤出细纹:“师傅要是不嫌弃,去我铺子里坐坐?我媳妇蒸了槐花糕,说要谢谢当年你留的那半袋面粉——要不是那袋面,我哪撑得过最难的时候。”
松烟还在慢慢收集,布袋鼓得越来越满。陈默望着远处翻涌的绿浪,忽然觉得这春天比往年暖得多。他拍了拍柱子的肩膀:“走,去你铺子里看看。对了,你儿子的生肖墨,我带来了。”
柱子眼睛一下子红了,拽着陈默的胳膊就往山下走,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光景:“我那杂货铺后屋还堆着松烟呢,总想着师傅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林夏拎着篮子跟在后面,听着师徒俩的对话,看阳光透过松枝落在他们身上,织成张温暖的网。烟窑里的火还在燃着,袅袅的松烟顺着风飘向山下,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牵着往事,一头连着将来。
她忽然想起陈默昨夜在灯下研磨的样子,他说要在给柱子儿子的墨上刻句“龙跃青云”,刻到“云”字时,特意留了个小小的弯钩,像极了当年柱子总刻错的那笔。原来有些念想,早就在时光里生了根,只等一阵春风,就能冒出新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