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晨光刚漫过墨坊的瓦檐,陈默就被院门外的鞭炮声惊醒了。他披衣起身,见林夏已经在灶房忙活,锅里蒸腾的白汽裹着饺子香飘出来,混着窗台上残留的炮仗硝烟味,透着股鲜活的年气。
“王掌柜说卯时来拜年,”林夏端着盘刚出锅的饺子进屋,瓷盘边缘沾着点面粉,“你快把那盒‘福’字墨备好,他说要带几块回县城,给亲戚当新春礼。”
陈默应着,转身去翻墨房的木柜。最上层的“福”字墨码得整整齐齐,每块都裹着红棉纸,纸角系着细麻绳,像串小小的红包。他拿起一块掂量,墨锭里掺的朱砂末在光下泛着浅红,是他特意调的方子——老辈人说,红墨能驱邪,过年用正合适。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铜环声,王掌柜果然踩着满地炮仗碎屑进来了,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瓶酒和两包点心。“新年好!”他作揖时棉袍下摆扫过门槛,带起片未化的雪,“我家那小子非要跟来,说要再看看你们的生肖墨,被他娘拽着才没跑成。”
林夏接过竹篮,往王掌柜手里塞了碗热饺子:“快趁热吃,刚出锅的,白菜猪肉馅。”陈默则把那盒“福”字墨递过去,“这墨里加了点柏叶灰,磨开了带着松香味,写春联最应景。”
王掌柜咬着饺子点头,忽然压低声音:“说起来,昨天在县城见着个熟人,说是你以前墨坊的学徒,叫柱子的那个。”
陈默捏着墨锭的手顿了顿。柱子是他入狱前带的最后一个徒弟,当年跟着他学了三年,刻墨模的手艺已有些模样,后来墨坊关了,便没了音讯。“他怎么样?”
“看着混得不错,”王掌柜喝了口饺子汤,“在县城开了家小杂货铺,娶了媳妇,还生了个胖小子。说前几日去墨韵斋打酒,见着里面的墨卖不动,还念叨着‘要是陈师傅还做墨就好了’。”
林夏在一旁听着,悄悄往陈默碗里添了个饺子。她知道陈默心里那点念想——当年的墨坊倒了,徒弟们各奔东西,他总觉得亏欠了他们。
“等过了正月,”陈默把饺子咽下去,声音有点闷,“我去趟县城,看看他。”
王掌柜眼睛一亮:“正好!柱子说想给儿子求块生肖墨,属龙的,要是你肯亲自动手,他准得把墨当传家宝。”
正说着,院墙外传来孩子的笑闹声,是丫丫带着几个伙伴在放鞭炮。小姑娘举着根点燃的香,正往挂在树枝上的小炮仗凑,辫子上的红绒球在风里颠颠跳跳。
“慢着点!”林夏探出身子喊,“别炸着手!”丫丫回头看见她,举着香跑过来,鼻尖沾着黑灰:“林姐姐,我给你带了块糖!”她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却裹得严实。
陈默看着那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墨房拿出块龙形墨坯——是前几日试刻的,龙鳞还没雕完,却已看得出灵动的模样。“这个给你,”他把墨坯塞进丫丫手里,“拿回去玩,别往嘴里放。”
丫丫捧着墨坯,眼睛瞪得溜圆:“这是龙吗?比画本里的还好看!”她举着墨坯跑向伙伴们,声音像串银铃,“你们看!陈大哥给我的龙!”
王掌柜看着这幕,忍不住笑:“你这人心肠软,嘴上却不说。”陈默没接话,只是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窜起来,映得他眼里也暖融融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王掌柜带着“福”字墨离开了。林夏收拾碗筷,见陈默正对着那方龙形墨坯出神,便走过去说:“等过了年,咱们去趟县城吧,看看柱子,顺便收点松烟——听说县城周边的松林长得好。”
陈默点头,指尖抚过墨坯上未完成的龙鳞:“再带几块新做的‘立春’墨,柱子以前总说,春天的墨得带点草芽香才够味。”他忽然笑了,“当年教他刻墨模,他总把龙爪刻成鸡爪子,气得我用戒尺敲他手心,现在想想,倒比现在的孩子皮实。”
林夏看着他嘴角的笑意,知道那些沉在心底的往事,终于开始泛出暖意。她从柜里翻出块腊梅墨坯——是腊月里采的梅花,和着松烟做成的,磨开时会浮着层浅黄的光晕。“这个也带上,”她说,“柱子媳妇要是喜欢,说不定能多订些。”
院外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丫丫在放一串长长的“大地红”,红色的纸屑飞起来,像场温暖的雨。陈默把龙形墨坯放进木盒,忽然觉得,这新的一年,或许不止有新墨出炉,还有旧识重逢,像那些藏在墨香里的念想,终于要在春天里发了芽。
墨房的窗台上,那盒“福”字墨还留着几块,红棉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林夏看着陈默仔细擦拭刻刀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守岁时,他偷偷在那方留着凹痕的墨坯上刻了个小小的“春”字——大概是盼着,等春暖花开,所有的美好都能像这墨一样,慢慢晕开,铺满往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