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伽门农那封以婚约为名的书信,由最忠诚迅捷的信使携带着,穿越依然凝滞的希腊大地,送往了迈锡尼的王宫。在信中,他以最恳切、最充满父爱的笔触,描绘了英雄阿喀琉斯的勇武与荣耀,声称这位弗提亚的王子对伊菲革涅亚一见倾心,并急切地希望在远征特洛伊之前,在奥利斯港为两人举行盛大的婚礼,以期得到神只对婚姻和战争的共同祝福。
当这封信抵达迈锡尼时,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年轻的伊菲革涅亚都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与喜悦之中。阿喀琉斯!那是全希腊闻名的英雄,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能与这样的英雄联姻,对于王室,对于伊菲革涅亚本人,都是无上的荣光。她们丝毫没有怀疑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背后所隐藏的、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克吕泰涅斯特拉立刻忙碌起来,为女儿准备最华美的嫁衣与丰厚的嫁妆。伊菲革涅亚,这位如同初绽百合般纯洁无瑕的公主,脸颊上飞起幸福的红晕,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她想象着英雄夫婿的模样,想象着婚礼的盛大场面,心中充满了对父亲阿伽门农的感激——他不仅在为希腊的荣誉征战,还为她的幸福如此费心筹划。
很快,在一队精锐士兵的护送下,克吕泰涅斯特拉与盛装打扮的伊菲革涅亚,怀着喜悦与期待,抵达了奥利斯港。
然而,当她们的马车驶入联军营地时,感受到的并非喜庆的气氛,而是一种压抑的、令人不安的沉寂。士兵们看向她们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怜悯,甚至有一丝……恐惧。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与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悲伤。
克吕泰涅斯特拉心中掠过一丝疑虑,但并未深想,只当是战前紧张所致。她带着女儿,径直前往阿伽门农的主帅大帐。
帐内,阿伽门农独自坐着,背影僵硬。听到妻女到来的通报,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当看到女儿那洋溢着幸福与纯真的脸庞时,一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取消这可怕的计划,哪怕联军就此解散,哪怕背负千古骂名!
但就在此时,墨涅拉俄斯、奥德修斯和卡尔卡斯等人走了进来。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锁定了阿伽门农,提醒着他身为统帅的责任,提醒着他那关乎整个希腊世界荣誉的“伟大事业”。
“父亲!”伊菲革涅亚欢快地跑到阿伽门农面前,行了一个礼,抬起头,眼中星光点点,“感谢您为我安排的一切!阿喀琉斯英雄他……”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父亲的眼中没有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挣扎,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伊菲革涅亚……我的孩子……”阿伽门农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克吕泰涅斯特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她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丈夫:“阿伽门农,到底怎么回事?营地里的气氛为何如此古怪?婚礼……何时举行?”
真相,如同隐藏不住的脓疮,终于到了被戳破的时刻。
在克吕泰涅斯特拉步步紧逼的追问下,在墨涅拉俄斯等人沉默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阿伽门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瘫倒在地,双手掩面,用破碎而绝望的声音,吐露了那残酷至极的真相:
“没有婚礼……伊菲革涅亚……我的女儿……你……你不是来成婚的……你是……祭品……是献给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祭品!”
“只有你的鲜血……才能平息女神的怒火……才能让风吹起……才能让舰队出征……”
如同晴天霹雳!
伊菲革涅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她瞪大了眼睛,无法置信地看着自己曾经敬仰崇拜的父亲,仿佛第一次认识他。喜悦的泡沫被戳破,露出的竟是如此狰狞的现实!她不是新娘,而是待宰的羔羊!
“不——!!!”克吕泰涅斯特拉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扑上去疯狂地捶打着阿伽门农,“你这个疯子!魔鬼!她是你的女儿!你的亲生骨肉!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她转向墨涅拉俄斯、奥德修斯等人,眼中燃烧着母兽般的怒火与仇恨:“你们!你们这些帮凶!为了一个不贞的海伦,就要牺牲我无辜的女儿?!这就是希腊的英雄?这就是所谓的荣誉?!”
帐内一片混乱。伊菲革涅亚呆立在原地,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巨大的恐惧与绝望淹没了她,但在这极致的情绪冲击下,一种奇异的、属于王室血脉的刚强,却又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被蒙在鼓里、闻讯赶来的阿喀琉斯也冲进了大帐。当他得知自己竟被用作欺骗一个无辜少女赴死的借口时,这位伟大的英雄勃然大怒,感到无比的羞辱。他拔出佩剑,发誓要保护伊菲革涅亚,不让这惨剧发生。
然而,面对联军的整体意志,面对那“神意不可违”的巨大压力,即便是阿喀琉斯,也无法扭转乾坤。奥德修斯和涅斯托尔等人拦住了他,低声陈述着利害——若祭礼不成,联军溃散,所有的牺牲都将白费,希腊的耻辱将永难洗刷。
就在这僵持与混乱中,一直沉默的伊菲革涅亚,缓缓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碎。
“母亲……阿喀琉斯英雄……请不要再为了我争执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她看向痛苦不堪、蜷缩在地的父亲,眼中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悲悯的理解。
“如果我的生命,真的能够换取希腊联军的顺风,能够洗刷斯巴达的耻辱,能够成就父亲和诸位英雄的伟大功业……”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那么,我愿意。”
“我自愿走上祭坛。”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连阿伽门农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女儿。
伊菲革涅亚走向母亲,轻轻拥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母亲,不要悲伤。或许,这就是我生为公主的……命运。”
然后,她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和发饰,以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神圣的从容姿态,转身,一步步向帐外走去,走向那片为她在海滩边设立的、临时搭建的祭坛。
奥利斯港的海风,似乎在她迈出脚步的瞬间,开始有了极其细微的流动。
祭坛之上,阿尔忒弥斯的女祭司已准备就绪。卡尔卡斯手持金色的祭刀,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伊菲革涅亚平静地走上祭坛,跪倒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她抬起头,望向依旧湛蓝却仿佛蒙上一层阴翳的天空,闭上了眼睛。
卡尔卡斯举起祭刀,阳光在刀锋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所有在场的联军将士,无不低下头,不忍目睹。
刀光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耀眼的白光,骤然从天空垂落,笼罩了整个祭坛!一股强大而皎洁的神力瞬间降临,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光芒中,似乎传来一声公羊的哀鸣。
当白光散去,祭坛之上,伊菲革涅亚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头脖颈流淌着鲜血、已然气绝的美丽梅花鹿。
卡尔卡斯愣了片刻,随即面向惊愕的众人,高声宣布:
“女神!阿尔忒弥斯女神亲自带走了公主!她接受了这替代的祭品!女神的怒火已经平息!”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奥利斯港那停滞了许久的风,骤然间变得强劲起来!吹动了无数垂落的船帆,发出了猎猎的声响!
风来了!
联军可以出征了!
岸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混杂着解脱、庆幸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负罪感的欢呼。
但阿伽门农瘫坐在祭坛下,望着那头死去的鹿,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空洞的死灰。他知道,他失去了女儿,也许……也永远地失去了妻子的心。
克吕泰涅斯特拉看着祭坛上的鹿,又看看失魂落魄的丈夫,眼中燃烧的,是再也无法熄灭的、冰冷刺骨的仇恨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