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竞发的壮阔景象,很快便被爱琴海变幻莫测的风浪所取代。希腊联军的庞大船队,在离开迈锡尼后,并未能如预期般直扑特洛伊海岸。逆风、迷雾、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源自神意的阻碍,使得航行变得异常艰难曲折。船只在海上徘徊了数周,补给开始消耗,士气也因这出师不利的开端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最终,在预言家卡尔卡斯的指引下,庞大的舰队被迫暂时汇集于彼奥提亚地区的奥利斯港。这是一个位于优卑亚海峡沿岸的、被群山环抱的深水良港,足以容纳联军的所有船只。然而,当最后一艘战船驶入港湾,落下船锚后,一种异样的凝滞感,开始笼罩这片水域。
风,停了。
不是寻常的无风,而是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静止。港内的海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空中凝固不动的云絮。联军那数以千计的战船,巨大的船帆无力地垂落在桅杆上,如同被折断了翅膀的海鸟,被困在这片看似安全、实则令人焦躁的港湾之中。岸上,树林的枝叶纹丝不动,连最细微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仿佛整个天地都被封入了一块巨大的琥珀。
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情况没有丝毫改变。天空依旧湛蓝,阳光依旧炙烤着甲板,但就是没有一丝风能够鼓起船帆。联军寸步难行。
恐慌与焦躁开始在士兵和英雄们之间蔓延。储备的淡水在减少,食物开始需要配给。英雄们的豪情壮志,在这无休止的、令人绝望的等待中,逐渐被消磨。流言开始滋生,有人说这是触怒了某位神明,有人说这是特洛伊人施展的巫术,更有人开始质疑这次远征本身是否就是一个错误。
阿伽门农坐卧不宁。作为联军的最高统帅,他承受着最大的压力。他的野心,他替弟弟雪耻的承诺,他建立不世功业的蓝图,都可能因为这诡异莫测的天气而化为泡影。他召集了所有主要的英雄和预言家,在王帐内紧急商议。
“卡尔卡斯!”阿伽门农的目光投向那位备受尊敬的预言家,声音因焦虑而显得有些沙哑,“你是我们中最能解读神意者。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哪位神明阻挡了我们的去路?我们需要如何做,才能平息神的怒火,让风再次吹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卡尔卡斯身上。这位年迈的预言家紧闭双眼,手指在空中微微划动,仿佛在捕捉着无形的讯息。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怜悯与一丝恐惧。他看向阿伽门农,目光复杂。
“伟大的阿伽门农,联军统帅啊,”卡尔卡斯的声音低沉而沉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阻挡我们的,并非寻常的风浪,而是狩猎女神,宙斯与勒达之女,皎洁的阿尔忒弥斯的怒火。”
帐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阿尔忒弥斯!那位以贞洁与狩猎闻名的强大女神!她为何要阻止联军?
“为何?”墨涅拉俄斯急切地问道,“我们何时触怒了她?”
卡尔卡斯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说出的话需要巨大的勇气:“原因……尚不完全明晰,或与阿伽门农王您有关。或许是在某次狩猎中,您曾不慎夸下海口,声称技艺超过了女神……又或许,女神本身便倾向于守护特洛伊一方……”
他顿了顿,在阿伽门农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说出了最关键、也最残酷的神谕:
“而女神提出的平息怒火的条件是……”卡尔卡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要求……一份祭品。一份……活人的祭品。”
帐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活人祭品?”阿伽门农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是谁?”
卡尔卡斯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说出那个名字,但他肩负的职责让他无法隐瞒神意。他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阿伽门农耳边:
“是……您的长女,俄瑞斯忒斯的姐姐,那位如同黄金般纯洁无瑕的……伊菲革涅亚公主。”
“什么?!”
阿伽门农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青铜灯架,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用自己心爱的、年轻美丽的女儿作为祭品?这比让他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残酷!
“不!这不可能!”阿伽门农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中充满了父亲本能的抗拒与痛苦,“卡尔卡斯!你是否搞错了?怎会是我的伊菲革涅亚?!”
墨涅拉俄斯、奥德修斯、涅斯托尔等英雄也面露震惊与不忍。他们远征是为了夺回海伦,是为了荣誉,但若要付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代价,尤其还是统帅亲生女儿的性命,这让他们都感到了一丝寒意。
“神意……便是如此。”卡尔卡斯苦涩地低下头,“阿尔忒弥斯要求以王室处女的鲜血,作为释放风、允许舰队通行的代价。若不如此,联军将永远困于奥利斯,直至分崩离析,耻辱地返回家乡。”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一边是联军的命运、希腊的荣誉、唾手可得的功业与霸业。
一边是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
阿伽门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的痛苦抉择之中。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沉呜咽。他想起女儿伊菲革涅亚那明媚的笑容,想起她在家中等待父亲归来的模样……让他亲手将她送上祭坛?这何其残忍!
墨涅拉俄斯看着痛苦的兄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对耻辱的洗刷与对战争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兄长……为了希腊,为了联军数万将士,为了……海伦……”
奥德修斯目光闪烁,他的智慧让他看清了这残酷的必要性,但也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命运的无奈与战争的代价。他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涅斯托尔叹了口气,劝道:“阿伽门农,有时王者之路,注定要以牺牲铺就……这是……命运的考验。”
在巨大的压力、野心的驱使以及对“神意不可违”的恐惧下,阿伽门农内心的天平,最终倾向了那看似“更宏大”的目标。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灰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而绝望的命令:
“派人……去迈锡尼……接伊菲革涅亚来奥利斯。就说是……为了她与阿喀琉斯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