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编城的喧嚣尚未完全沉入夜色，沧浪江支流畔的轰鸣也暂歇不久，交州的力量，已如潮水般涌向南方那片无垠的蔚蓝。
龙编港以南三十里，一处新辟的、被重兵把守的湾澳，代号“潜渊”。
此地三面环山，入口狭窄，内有深水，终年雾气缭绕。
此刻，湾澳内人影憧憧，与往常工坊的节奏迥异，那是一种混合了木料芬芳、金属冷冽、以及某种深海藻类特有腥咸的气息。
巨大的船坞沿着天然深水区排开，其架构已非纯粹的木工榫卯。
粗若屋梁的龙骨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那是南海龙族提供的“沉铁木”，质地坚逾精钢，却又轻灵如古杉。
船坞旁，堆积着大块大块暗银色、带着天然波浪纹路的甲板材料，这是龙宫附庸种族“贝匠”培育的“银珊钢贝”，历经秘法处理，成型后刀剑难伤，水火不侵。
墨家子弟与工家匠人穿梭其间，指挥着力夫搬运材料，调整着那些借助水力驱动的巨型刨、凿、锯。
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些身着淡蓝鳞纹服饰的身影，他们沉默寡言，眼神淡漠，偶尔开口，指点着关键部位的拼接。
或是取出某种散发着寒气的玉瓶，将内里粘稠的液体滴落在接口处，那些材料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合，严丝合缝。
他们是龙族派来的“监造使”，负责确保龙族提供的核心材料与技术，能被正确运用。
徐尚与鲁衡，这两位曾在陆上工坊争论符文与材质的搭档，如今将战场转移到了海上。
徐尚趴在一张巨大的、绘制着复杂符文脉络的油布上，正对着刚刚铺设好的舰船底舱甲板，小心地用特制的导灵液描画着“御波符”与“辟水咒”。
而鲁衡则带着人，检查着那些嵌合了龙族技术、以妖兽筋络与特异金属混合锻造的缆绳与铰链，测试其韧性。
“省了三百名桨手，还能日行千里！”徐尚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初步成型的舰体，眼中闪烁着兴奋，“若能在这主桅杆上刻下‘聚风引雷阵’，遭遇敌舰时……”
鲁衡抓起一把龙族提供的“胶银”，在手里捏了捏，那东西如泥般柔软，片刻后又恢复金属刚性，他打断道：
“老徐，你的符文是好，可这海上风浪诡谲，龙族这‘胶银’用于密封船板接缝自是奇妙，但若核心传动齿轮也按他们给的图样。
用这‘水息玉’打造，我怕其刚性不足，承受不住全力运转的符文之力冲击。
得先吃透这些异族材料的脾性，不然再好的阵法，一出港就散了架，岂不笑话？”
两人的目光，再次习惯性地投向湾澳入口处。
刘昭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玄衣依旧，海风带着咸湿气息，吹动他的衣角。
他并非独自一人，身侧跟着一位面容精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
此人穿着普通的渔夫短褂，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船坞与舰船的眼神，带着一种行家里手的专注与审视。
他便是区景，数月前刘昭巡视沿海渔村，偶然遇见此人仅凭几条破旧渔船，竟能带领村民屡次识破小股海盗的骚扰，甚至设伏俘获数人。
一番深谈，发觉其对海流、风向、潮汐乃至周边海域礁石分布了如指掌，更难得的是对水战颇有见地，言谈间隐隐有将才之风。
刘昭当即将他带回，一番考校后，知其名区景，本是沿海一普通渔民头领，因水性与操船技艺高超，被乡里推举，却因出身低微，从未入得士燮之流法眼。
刘昭如获至宝，直接将其纳入麾下，参与靖海军筹建。
此刻，刘昭并未在意徐尚和鲁衡的技术之争，而是俯身，拾起一块切削下来的银珊钢贝边角料。
指尖灵光微闪，轻轻一划，那坚硬无比的甲板材料上只留下一道浅白印记。
他又走向一旁已经组装好的、造型奇特的弩炮。
徐尚快步上前，将一卷画满了紊乱灵纹的绢帛递上，语气带着困惑：
“道首，按龙族使者指点，这‘御波符’需引动水灵之气，与我们惯用的汲取地脉之力的符文根基迥异，稍有不慎，非但不能御波，反而可能引动漩涡，噬没自身。”
刘昭接过绢帛，目光扫过。
他并未直接解答，而是走到那具弩炮旁，并指如笔，指尖金芒凝聚，并非刻画已知的任何符文，而是以指代笔，凌空勾勒出数道扭曲盘旋、仿佛水波自然荡漾的轨迹。
淡蓝色的灵光顺着轨迹注入弩炮基座的预留凹槽，整个弩炮微微一震，炮身表面竟隐隐泛起一层湿润的水光，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清凉起来。
“龙族之法，源于水，性柔而韧，强求以人族刚猛灵力驱动，自是格格不入。”刘昭收指，那水光渐渐内敛。
“尝试以‘潮汐观想法’调和灵力，模拟海浪起伏，再行刻画。至于传动齿轮……”
他目光转向鲁衡，“不必完全照搬龙族图样，以铁杉木为基，阴干后，核心受力处镶嵌‘水息玉’薄片，以‘固金符’加固木身，以‘柔水符’激发玉性，刚柔并济。
半月内，我要见到能稳定运转的样品。”他顿了顿，看向身旁的区景，“区景，你以为如何？”
区景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掌抚过弩炮基座，又看了看远处的舰体雏形，声音沙哑却沉稳：“道首明鉴。海上交战，与陆上迥异。
船乃根本，稳、快、灵，三者缺一不可。属下观此舰设计，兼顾速度与防护，甚好。
只是，这弩炮置于舷侧，齐射时后坐力恐影响船身稳定，尤其顺浪或逆浪时。
或可考虑在船底加设‘定水板’，以符文控制升降，关键时刻稳住船体。
另外，水卒接舷跳帮，风浪中难以立足，可否在鞋底、手套上刻画微型的‘吸附符’？”
刘昭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善。徐尚、鲁衡，记下。区景熟知水性，其言皆出自实战，你等需仔细斟酌，融入设计。”
变化不仅仅发生在船体。新设立的“水师演武堂”内，从各营以及沿海渔民中遴选出的第一批靖海军士卒，正经历着脱胎换骨的训练。
他们修炼的不再是陆上悍勇搏杀的功法，而是刘昭结合龙族提供的部分水族锻体术与《周天武道诀》基础，推演出的《弄潮诀》。
此诀运转时，灵力如潮汐在经脉内涌动，不仅能极大增强在水下的闭气时间与行动力，更能让修炼者肌肤对水流变化异常敏感，甚至能在小范围内轻微扰动水流。
校场上，士卒们两人一组，站在巨大的木盆前，盆中盛满海水。
他们需运转《弄潮诀》，以掌力隔空激起水流，攻击对方，或防御自身。
水花四溅中，对灵力的精细掌控被提升到极致。
区景时常在此巡视，不时出声指点，纠正士卒们发力与感知水流的技巧，其言语往往一针见血，直指关键。
更有甚者，在深水区，士卒们背负着镌刻了“重水符”的铁块，在湍急的暗流中练习结阵、搏杀。
符文的光芒在幽暗的水下闪烁，如同深海中的怪鱼之目。
区景甚至亲自下水示范，其在水中之灵活，宛若游鱼，令众多士卒叹服。
装备亦是全新。制式的长矛被改造成了带有倒钩的分水刺，刀身更显狭长，利于劈波斩浪。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排排架设在模拟船艏的符文弩炮。
这些弩炮造型狰狞，炮管上刻满了攻击性符文——“裂风”、“碎甲”、“爆炎”。
士卒们需学习如何在海浪颠簸中稳定炮身，如何计算风向、船速、敌舰距离，更重要的是。
如何将自身修炼的《弄潮诀》灵力，精准地注入弩炮的激发符文阵列，赋予弩箭更强的穿透力与特殊的元素效果。
曾经在武院大比中崭露头角的杨七郎，因其出色的轻身功法与灵力掌控，被特调入靖海军，担任一艘新型“劈浪舰”的弩炮长。
他抚摸着冰凉的炮身，感受着其内蕴含的毁灭力量，眼中充满了期待。
区景对其颇为看重，曾私下指点他如何利用《弄潮诀》感知船体晃动与海浪起伏，在颠簸中寻找那稍纵即逝的稳定瞬间，以提高弩炮命中率。
三个月后，潜渊湾澳内，桅杆如林。
五艘“劈浪舰”作为主力，船体修长，速度极快，配备二十四座符文弩炮；十艘“镇海舰”体型稍大，装甲更厚，载有登船跳帮的锐卒；
更有数十艘灵活的小型“猎隼艇”，用于侦察、袭扰。
所有舰船船首，都雕刻着狰狞的龙首像，龙口微张，内嵌着增幅符文威力的晶石。
船底加装了可收放的符文“定水板”，部分精锐跳帮士卒的鞋底手套上，也试验性地刻画了微缩“吸附符”。
舰队兵员三千，皆修炼《弄潮诀》入门，熟练操控符文弩炮及各种水战兵器。刘昭亲自定名——“靖海”。
舰队都督，由深谙海事、被刘昭破格提拔的区景担任。
副都督，则是武院兵科出身，精于航海与阵法推演的寒门子弟沈沧，辅佐区景，负责战术规划与符文阵法协调。
这一日，风和日丽，却是靖海军首次成建制出海巡弋的日子。
没有盛大的誓师，只有湾澳内肃杀的气氛。
士卒们有序登舰，缆绳收起，巨帆在滑轮与绞盘的嘎吱声中缓缓升起，猎猎作响。
刘昭立于旗舰“定海号”的船头，玄衣在海风中拂动。
区景与沈沧分立两侧。
刘昭目光扫过这支初生的舰队，如同检阅一件精心打磨的利器。
“启航！”区景沉声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号角长鸣，低沉雄浑。五艘劈浪舰率先驶出潜渊湾澳，破开平静的海面，留下白色的航迹。
镇海舰与猎隼艇紧随其后，舰队如一条苏醒的巨龙，向着蔚蓝的深处游弋而去。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舰队以训练阵型航行，劈浪舰在前，镇海舰居中，猎隼艇两翼游弋。
海浪拍击着银珊钢贝包裹的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