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慕见赵逸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缓缓摇头,声音压得极低:
“节判,此事……还是不知为妙,恐引火烧身啊!”
赵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引火烧身?
昨夜本官险些被活埋于城外荒野,这火,早已燎原烧到眉毛了!”
“什……什么?”萧慕骇然失色,手中筷子险些掉落,“竟有此事?请节判明示!”
赵逸便将昨日惊心动魄的遭遇,原原本本道出。
萧慕听得脊背发凉,冷汗涔涔:“这……
这庆州官场,竟已跋扈至此?新任节判都敢下此毒手,眼中可还有王法,还有官家?!”
“所以,”赵逸拿起酒杯,眼神锐利如刀,
“萧书记,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本官既已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在乎再多知晓一点‘火种’。说吧!”
萧慕沉默片刻,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留意,才倾身向前,嘴唇几乎贴着赵逸的耳廓,用气声吐出几个字。
赵逸瞳孔骤然收缩,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低声自语:“竟然……是他?!”
恰在此时,店小二端上饭菜。
赵逸压下心头惊涛,拿起筷子,故作随意地问道:“萧书记在签厅平日都经办些什么事务?说来听听。”
萧慕闻言,脸上泛起苦涩:“不瞒节判,下官这掌书记,只怕比当年在华池做县尉时还要清闲几分。
您也知晓,没有实任节度使,这掌书记的职分,不过是替知州大人誊抄下发些寻常文书。
真正涉法的勾当,自有刘推官处置。下官……去不去签厅当值,实则并无二致。”
赵逸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艳羡:
“啧,萧书记这官当得可真叫人羡慕!俸禄照拿,差事清闲,正是本官梦寐以求的好去处啊!”
萧慕摇头叹息:“初时,下官也觉清闲自在。
可年复一年……”他抬头,眼中是掩不住的落寞与不甘,
“下官亦是十年寒窗,两榜进士出身,岂能甘心……如此蹉跎一生?”
赵逸点点头,深以为然:“确是如此。
不像我这判官,名义上要辅佐知州署理一州军政,协理刑狱,督管钱粮税赋,日后怕是脚不沾地,想清闲也难咯!”
话音未落,他瞥见萧慕正用一种极其复杂、近乎怜悯的目光望着自己。
赵逸下意识摸了摸脸:“萧书记,本官脸上……可是沾了饭粒?”
萧慕猛地回神,慌忙低下头,闷声扒拉起碗中的菜肴,再不敢与赵逸对视。
一行人饭毕,由萧慕引路,在城南赁下一处两进院落。
内院三间正房,赵逸、林冲夫妇、武松各居其一;外院两间厢房,则分与鲁智深和吴启。
安顿停当,赵逸对众人道:“诸位今日且在家中歇息。
林大哥、嫂嫂辛苦些,将宅子归置妥帖。需添置什么物件,便让吴启去办,银钱我已留与他。
我去签厅熟悉公务,晚间回来,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公子,属下陪您同去?”武松上前一步。
赵逸略一思忖:“也好,有武二哥随行,更安心些。”
二人重返签厅。刚进院门,便见萧慕从西厢走出,迎上来低声道:“节判的公房,下官已着人仔细清扫过了。”
赵逸拱手道谢:“有劳萧书记费心。”
步入焕然一新的公房,赵逸在宽大的太师椅中落座,环顾这气派的官廨,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得意。
然而,这份得意很快被武松的低语打断:
“公子,您可觉出这签厅……太过冷清了?”
“冷清?”赵逸一怔,随即笑道,“冷清些好,图个清净。本官最厌烦聒噪。”
武松眉头微蹙:“属下方才留意,除推官刘文祥的公房偶有吏员进出,稍显忙碌外,您这判官厅与萧书记那边……
简直门可罗雀。偌大签厅,竟似空置一般。”
赵逸摆摆手,不以为意:“推官掌刑狱诉讼,自然事多。掌书记本就清闲,至于本官嘛……
初来乍到,知州想必还未将州务相托。
正好偷得浮生几日闲,明日我便去拜会两位上官,拜拜码头,日后也好行走。”
于是,赵大官人便在签厅度过了一个悠闲的下午——品茶、看书、踱步、看窗外云卷云舒。
翌日,赵逸备下几色时兴果品并两坛好酒,命吴启捧着,亲往州衙拜谒知州。
递上名帖,门子片刻即回:“禀节判,知州昨日便出城巡视军务,归期未定。”
赵逸神色不变,示意吴启将礼物递与门子:
“有劳小哥,待知州回衙,烦请通禀一声,就说节度判官赵逸已到任,特来拜见。”辞别门子,他转身便往通判厅行去。
通判厅前却是另一番景象:车马盈门,胥吏穿梭,一派繁忙。递帖稍候,门子便引赵逸入内。
公房上首,端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官员,面白圆润,未蓄须髯,笑容可掬,正是通判梁禄。
赵逸连忙躬身施礼:“下官赵逸,见过通判。”
梁禄笑容满面,疾步下座相扶:“哎呀呀,庆知老弟何必多礼!本官梁禄,表字忠国。
托个大,唤你一声老弟。老弟若不嫌弃,便称我一声忠国兄可好?”
赵逸忙道:“下官岂敢僭越……”
话音未落,梁禄笑容一收,佯怒道:“怎么?庆知老弟可是瞧不起为兄?”
赵逸抬眼望去,梁禄眼中那抹佯怒之下,一丝极快闪过的阴冷锐光,竟与那日马上封巡检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
赵逸心头一凛,面上却瞬间堆满热络笑意:“岂敢岂敢!既蒙梁兄不弃,小弟便斗胆高攀了!小弟赵逸,见过忠国兄!”
“哈哈哈!好!好!”梁禄开怀大笑,亲昵地拍拍赵逸肩膀,“老弟初来,今晚若得空,为兄做东,为你接风洗尘!”
赵逸连忙推辞:“忠国兄日理万机,小弟岂敢叨扰!待过几日安顿妥当,定当备下薄酒,专程请兄长一叙!”
梁禄也不勉强,点头笑道:“也好。老弟新官上任,想必也要理顺诸事。日后若遇难处,尽管来寻为兄!”
“多谢兄长照拂!小弟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门请益。”赵逸再次行礼,退出了通判厅。
回签厅路上,赵逸心情颇为舒畅:“知州虽未见着,这梁通判倒是个爽快人,颇有提携之意。
方才那眼神……许是官威使然,自己多心了?”
回到签厅,赵大官人又开始了品茗阅卷的悠闲时光,惬意地感叹:“啧,这官当得,当真是神仙日子!”
第三日,茶香书韵依旧。
第四日,案头公文不见半纸,唯有清茶一盏。
第五日……
第六日……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打破了签厅死水般的沉寂!
赵逸将手中的官窑青瓷茶盏狠狠掼在紫檀木案上,茶水四溅!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
“这庆州签厅,莫不是专设来养猪的?!一州节度判官,佐贰之尊!辅州政、理刑狱、监财赋、核军需!
哪一样不是千头万绪?
哪一日不该案牍劳形?!
整整六日!六日啊!本官案头竟无一纸公文!堂下竟无一人禀事!签厅上下,视本官如无物!
将堂堂节判,当成了泥塑木偶、闲散废物圈养于此!”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萧慕那日眼中复杂的含义——那不是羡慕清闲,而是同病相怜的悲哀与警示!
自己与他,在这庆州官场眼中,不过是两头被刻意闲置、任人摆布的“官场之猪”!
“来人!”赵逸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蕴含着雷霆之怒,穿透公房紧闭的门扉,“备马!
去州衙——本官倒要问问知州,这庆州的节度判官,究竟是个什么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