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切入皮肉,细微的“嗤嗤”声在寂静的军帐中格外清晰。
赵逸肩膀处大片乌黑溃烂的腐肉,在七娘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短刀下,被一丝丝、一点点地剥离下来。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腐败的恶臭弥漫开来。
所幸此刻的赵大官人深陷昏迷,无知无觉,否则这等刮骨疗毒般的剧痛,任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以承受。
最后一缕腐肉剔除干净,露出底下鲜红却不断渗血的嫩肉。
七娘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抓过一旁早已备好的瓷瓶,毫不犹豫地将辛辣刺鼻的烈酒倾倒在狰狞的伤口上!
“嘶……” 即使昏迷中,赵逸的身体也本能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烈酒冲刷着血肉,带走最后一丝污秽,也带来钻心的刺激。
鲜血涌得更急,瞬间染红了垫在身下的旧布。
七娘望着那不断渗血的创口,眉头紧蹙。她拿起一块准备好的粗砺麻布,指尖捻了捻布料,低声自语:
“麻布粗糙,裹上去磨着新肉,怕是愈合艰难,反倒容易再次溃烂……
若能用丝巾垫在内层隔绝,再以麻布包裹透气,才是上策。”
念头一起,她立刻转身,目光投向旁边焦躁不安如同铁塔般的鲁智深:
“喂,大和尚,你身上可有洁净的丝巾?”
鲁智深正忧心着兄弟,闻言铜铃大眼一瞪,满脸茫然不解:
“丝巾?那娘们唧唧的玩意儿洒家要它作甚?能当饭吃还是能砍人?”言语间粗豪之气尽显。
七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对这不通世务的莽汉无语至极。
她越过鲁智深,视线投向帐外值守的两个护卫:“你们俩!身上可有干净的丝巾?急用!”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神色尴尬,慌忙摆手:
“七娘,您就别难为我们这些粗坯了!
丝巾那等精贵物件,咱们当兵的粗人哪会带在身上?
攒点饷银都托人捎给家里婆娘添置了,自己可用不起这金贵东西!”
没辙了。七娘暗叹一声,只得探手入怀。
她白皙的手指在粗布衣衫内摸索片刻,竟真掏出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洁白如雪的丝巾!
这丝巾一看便知质地柔滑,与她一身简朴格格不入珍视之物。
她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随即被决然取代。
毫不犹豫地将丝巾浸入烈酒之中,待其吸饱了酒液,再拧至半干。
快速地在赵逸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撒上薄薄一层军中常备的金疮药粉,
七娘动作轻柔又极其迅速地将那方湿润柔软的丝巾覆上伤口,小心翼翼地缠绕包裹,隔绝了粗糙的可能。
最后,才用准备好的干净麻布在外面严严实实地裹了两层,牢牢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舒了口气,抬起袖子,有些疲惫地擦拭掉额前鬓角的细汗。
站起身来,对着几乎要把地面踩出坑的鲁智深正色道:“伤口算是处理妥当了。
稍后我会配一副退热的汤药送来。”她指了指角落的火盆,
“你,就在这里守着火,药送来后仔细熬好,掰开他的嘴,务必一滴不漏地灌下去!听清楚了?”
走到帐帘边,她又猛地停步,回头盯住鲁智深,眼神锐利如刀锋:
“听着,大和尚!今夜最是关键!你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若他热症不退反增,烧得说胡话了,立刻让外面守卫去喊醒我!
耽误了时辰,你兄弟这条命,神仙也难救!”
鲁智深心头一凛,抱拳沉声道:“洒家晓得!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保我兄弟周全!”
他已将七娘视作救命菩萨,言语间满是郑重感激。
待守卫送来草药包,鲁智深小心翼翼地将赵逸安置在帐内地毯上。
他生起火,笨拙却无比专注地守着陶罐熬药。药汁翻滚,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药成,他小心翼翼地撇去浮沫,待温度稍降,便如七娘所嘱,捏开赵逸紧咬的牙关,
用木勺一点点将乌黑的药汁灌入喉中,动作竟是前所未有的耐心细致。
喂完药,这莽和尚便如同一尊门神,盘膝坐在赵逸身侧,铜铃般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半个时辰倏忽而过。鲁智深试探着伸手,覆盖在赵逸额头上——依旧滚烫如火炭!
他心头猛地一沉,霍然起身,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虎,
在不算宽敞的军帐内焦躁地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显示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又一个时辰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他再次探手,掌心传来的温度似乎……似乎比之前低了些许?
鲁智深整个人僵住,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他屏住呼吸,粗糙的大手再次贴上赵逸的额头,仔细感受——没错!确实没那么烫手了!
“哈哈!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鲁智深脸上瞬间绽开狂喜的笑容,紧锁的浓眉终于舒展开,忍不住低声吼了出来。
他不再踱步,干脆坐回赵逸身边,每隔一刻钟便忍不住伸手探探兄弟的额头,眼神热切。
时间推移,赵逸额头皮肤的灼热感消退得越来越快。
到了后半夜,鲁智深已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致命的滚烫正迅速抽离。
将近四更天时,赵逸身上的高热终于彻底退去!
原本通红如煮熟的虾子般的脸色也渐渐褪去,只余下失血后的苍白,但呼吸却平稳悠长了许多。
鲁智深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半。
天色明未明,五更时分,沉闷浑厚的鼓声骤然穿透帐帘,咚咚咚地震响整个营地!
帐外瞬间如同炸开了锅!
脚步声、甲胄碰撞声、低沉的号令声、应答声混杂在一起,由远及近,汇成一片紧张的喧嚣。
鲁智深掀帘望去,只见晨曦微光中,四周营帐里如同地鼠钻洞般,“嗖嗖”地窜出一条条矫健的身影!
这些护卫动作迅疾如风,带着一股行伍特有的彪悍利落,目标明确地冲向营地东侧的空地集结。
鼓声响彻三遍,原本空旷的校场之上,已如刀劈斧削般齐刷刷挺立着五十余名劲装护卫,鸦雀无声,只闻风声掠过旗帜的猎猎声。
立于队伍正前方的,正是昨夜那位气势沉凝、目光如电的柳指挥使!
“报——!” 一名护卫小旗官跑步出列,在柳指挥使面前单膝点地,声如洪钟:
“禀指挥使!第一军二营第五都,应到五十八人!实到五十人!请令!”
柳指挥使目光如炬扫过队列,微微颔首:
“昨夜值守哨位者,八人归营歇息!余者,照常操练!不得懈怠!”
“遵令!” 吼声震天。
鲁智深放下帐帘,将外面金戈铁马的操练声隔绝在外,重新坐回赵逸身边。
看着兄弟依旧沉睡但呼吸平稳的脸,他心头稍定。
没过多久,帐帘再次被掀开。
七娘走了进来。
她显然刚起身不久,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还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正用纤细的手指揉着惺忪的眼睛。
人还未到近前,带着鼻音的询问已飘了过来:“喂,大和尚,你那兄弟…可是缓过来了?”
鲁智深一见救命恩人到场,哪敢怠慢,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
朝着七娘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洪亮却满是真诚感激:“鲁达,拜谢小娘子救命大恩!
昨日若非小娘子仁心妙手,菩萨心肠,洒家这义弟……
怕是早已魂归地府,洒家唯有以死相随了!” 话语铿锵,情真意切。
七娘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径直走到赵逸身旁蹲下。
她伸出指尖,轻轻翻开赵逸的眼睑查看瞳孔,随即又搭上他手腕的寸关尺,凝神细品脉象。
片刻之后,她点了点头,清冷的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嗯,脉象平稳多了,邪热已退,根基未损,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彻底拉回来了。
算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无大碍了。”
说着,便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躺在地毯上、看似沉睡的赵逸,右手猛地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七娘正欲收回的皓腕!
力道之大,饶是七娘习武,也感到腕骨生疼!
紧接着,赵逸紧闭的双眼并未睁开,嘴角却咧开一个大大的、近乎狂喜的笑容,含糊却又无比呓道:
“媳妇儿!哈哈哈…中了!两千万!整整两千万啊!
媳妇儿,咱们…咱们彻底财富自由了!!”
他的声音透着一种极度亢奋的虚幻感,仿佛沉浸在巨大的美梦中。
“以后…冰淇淋…咱只吃哈根达斯!香奈儿…包包!衣服…看上就买!
你不是…不是最喜欢那甲壳虫小车?买!过两天咱就去提车!…周末!
对,周末咱就去看房!大复式!带大阳台那种!……”
这一连串石破天惊、闻所未闻的“疯话”,如同天外魔音,瞬间砸懵了帐中的两人!
鲁智深惊得张大了嘴,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满脸写着“俺兄弟这是烧坏脑子了?”的震惊和茫然。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完全听不懂“哈根达斯”、“香奈儿”、“甲壳虫”、“复式楼”到底是何方神圣?
财富自由又是什么仙家境界?
七娘更是僵在原地,手腕被攥得生疼,脸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迅速涨得通红!
羞窘、恼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
她用力甩着手腕,试图挣脱赵逸铁钳般的手,同时扭头对着目瞪口呆的鲁智深,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和无奈:
“大和尚!看你兄弟这模样!
怕是高热太久,把……把脑子烧坏了!
成了‘愚人’了!”(注:“愚人”即宋时对智力障碍者的称呼)
鲁智深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喃喃道:
“不…不可能啊!五更天那会儿,他还好好的,能喝水来着……”
他不愿意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
“唉!” 七娘重重叹了口气,正待全力挣脱。
不料,赵逸的手劲非但没松,反而攥得更紧!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他眉头紧锁,脸上亢奋的笑容瞬间被巨大的惶恐和哀伤取代,声音也变得嘶哑急切,带着哭腔:
“媳妇儿!你别走!你别走啊!
带我回家…带我一起回去!求你了!我不要留在这儿…我不要当什么官儿…
这里好可怕…我只想回我们的家…回我们的家!媳妇儿!!别丢下我……”
这撕心裂肺般的哀求,充满了穿越者对现代生活的极度眷恋和对陌生时空的深深恐惧,字字泣血。
七娘的手腕被他攥得几乎要断掉,剧烈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虽然她依旧无法完全理解“媳妇儿”(隐约猜到是极亲近之人)、
“当官”、“回家”这些词背后的具体含义,但赵逸话语中那份刻骨铭心的依赖、绝望的挽留和浓得化不开的思恋,却像重锤般击中了她。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恼之余,心底竟莫名地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
“你…你松开!”
七娘又急又羞,用尽力气才勉强掰开赵逸铁钳般的手指,飞快地抽回已经留下清晰红痕的皓腕。
她不敢再看赵逸那痛苦挣扎的脸,匆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帐门,只丢下一句带着慌乱和掩饰的吩咐:
“大……大和尚!
他若是真的清醒了,记得…记得立刻通知我!”
话音未落,人已掀帘而出,消失在清晨的微光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草药香和帐内两个呆呆的男人。
鲁智深看看帐门,又看看依旧在昏睡中痛苦呓语的兄弟,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默默地将七娘新送来的药熬上,再次小心翼翼地给赵逸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疲惫感终于席卷而来。
他颓然倒在赵逸旁边的地上,几乎是瞬间,震天的鼾声便响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
刺目的光线透过帐帘缝隙,落在赵逸紧闭的眼睑上。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眼皮如同有千斤重,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白……是帐篷的顶棚?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有些涣散地扫向旁边——
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发出节奏感极强的雷鸣鼾声……是鲁大哥!
赵逸混沌的意识慢慢聚拢。
他想撑起身子找点水喝,刚试着用力,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和全身肌肉的酸软无力瞬间袭来,
仿佛身体被彻底掏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无比。
他只能无力地瘫在毯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肩膀上隐隐传来的钝痛。
帐帘“唰啦”一声被掀开。
一名身着皮甲、腰挎腰刀的护卫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地上鼾声如雷的鲁智深,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大声吼道:
“喂!大和尚!醒醒!别挺尸了!开饭了!再晚汤都凉了!”
鲁智深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中,纹丝不动,鼾声依旧。
赵逸见状,急忙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
“这…这位大哥…劳烦……劳烦您扶我起来一下……再…再讨碗水喝……”
那护卫闻声一愣,循声看向靠在子上、脸色苍白如纸却睁着眼睛的赵逸,
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爽朗又带着点钦佩的笑容:
“嘿!小子!命够硬的啊!阎王爷的门槛都让你给踹回来了?
啧啧啧,昨天看你那副模样,进气儿多出气儿少,浑身烫得能烙饼,连咱们柳指挥使都以为你熬不过去了!
嘿,没想到啊没想到,真让你挺过来了!看来咱们七娘这妙手回春的本事,又精进了不少!”
护卫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快步走过来,动作还算小心地将赵逸从毯子上扶起,
让他靠着旁边一个矮矮的行军案几坐稳,又顺手从旁边的水罐里倒了一大碗清水递过去。
赵逸感激地挤出一丝笑容:
“多…多谢大哥……” 他接过粗陶碗,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清凉的水流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生机。
一碗水下肚,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赵逸的精神似乎也恢复了一些。
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迷茫和困惑,声音依旧虚弱,但清晰了许多:
“请…请问大哥,此…此处是何地?我……我怎么会在此处?”
护卫见他确实清醒了,说话也有条理,更是觉得惊奇有趣,哈哈一笑,指了指地上雷打不动的鲁智深:
“喏,这地方啊,是我们指挥使麾下的营地。至于你怎么来的?”
他促狭地眨眨眼,带着几分调侃,“全大哥所赐!仗着一身蛮力,硬闯咱们营地辕门!
好家伙,一个照面放翻了我们四个兄弟!
啧啧,那动静,直接把柳指挥使都给惊动了!
本来嘛,按军规,擅闯营地者,轻则驱赶,重则拿下!
你小子当时那副惨样儿,眼看就要咽气,柳指挥使更是不愿留麻烦,差点直接把你们轰出去……”
护卫故意顿了顿,看着赵逸眼中越发浓重的疑惑,这才继续说道:
“嘿!可巧咱们七娘当时也在场!就她心肠软,菩萨心肠!
瞧你伤得只剩半条命了,硬缠着指挥使,把你给保了下来,接到她的医帐里亲手救治!
小子,听明白没?” 护卫凑近了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
“你这条小命,是咱们七娘一手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她可是你的救命大恩人!”
赵逸听得云里雾里,脑海中只有几个模糊的片段:
厮杀、剧痛、鲁大哥背着自己狂奔……至于“闯营”、“七娘”、“救命恩人”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珠子,一时难以串联。
他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带着迫切:
“七娘……是谁?”
就在这时!
帐帘再次被掀开一角!
一个清冷悦耳,却带着一丝明显不满和嗔怪的女声,如同珠玉落盘,清脆地传了进来,瞬间打破了帐内的对话:
“呵!这才过了几个时辰?这么快就把你的救命恩人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