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左……左侍郎?!”
赵逸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彻底懵了。
吏部左侍郎,堂堂正三品的部院重臣,亲自给一个从九品的选人发敕牒?这排场也太夸张了!
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我该不会真是皇亲国戚吧?毕竟洒家也姓赵啊……”眼珠子下意识地转了起来。
张栋见他惊得魂不守舍,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放心去吧,是好事儿!走,老哥送你一程。”
不由分说,便拉着还处于混沌状态的赵逸出了值房。
值房外排队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天爷!张郎副亲自送他出来?!”
“这赵逸到底什么来头?莫不是哪位王爷的私生子?”
“我也姓赵!咋还得在这儿排到日头落山?”
两人一路穿堂过巷,来到衙门深处一间更为肃静的值房前。
“到了,”张栋停下脚步,朝门内努努嘴,“左侍郎就在里面。
老哥就送到这儿了,你自己进去吧。”
他对赵逸拱拱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潇洒离去。
赵逸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心绪如沸:“堂堂左侍郎,国之重器,竟要单独召见我这么个小虾米?
蔡五郎的面子当真大得没边了?还是……另有什么玄机?”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甩开杂念,“管他呢!张老哥都说是好事,总不会坑我!”
他整了整身上的绿色官袍,努力挺直腰板,推门而入。
值房内陈设简朴却透着威严。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一位身着深紫官袍的中年官员正伏案疾书。
他面色微黄,长须垂胸,眉宇间凝着久居上位的肃然。
正是当日在殿试上将他唤醒的那位副主考,吏部左侍郎——吴敏!
赵逸心头一跳,瞬间福至心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
“学生赵逸,拜见座师!”这声“座师”叫得情真意切,攀关系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吴敏笔尖一顿,缓缓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扫过赵逸,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勾了一下:“起来吧。”
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赵逸依言起身,垂手恭立。
“本官知你原授迪功郎、清溪县主簿,”吴敏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审视的目光牢牢锁住赵逸,“为何不愿赴任?”
赵逸心中警铃大作:“蔡五郎不是说办妥了吗?这怎么像是问罪?!”
他脑中急转,迎着吴敏严峻的目光,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慷慨激昂”的光芒:
“回座师!学生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常思报国!自负有经世济民之志!
如今我大宋北有强虏窥伺,西有夏贼扰边,强敌四扰,国事维艰!学生岂能贪图安逸,偏安于清溪一隅?
学生愿效班超投笔,请缨边塞,虽死不悔!”他声音清朗,在肃静的值房内掷地有声。
“哦?”吴敏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愿去边地为官?你……不怕死?”
赵逸挺直胸膛,朗声道:“学生亦是血肉之躯,焉能不怕死?!
然,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为学生平生所愿!”这剽窃来的名句,被他用得正气凛然,毫无愧色。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吴敏低声重复着这十四个字,眼中先是疑惑,旋即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猛地一拍桌案(并未用力,却气势十足):
“好!好!好!说得好!”
他连赞三声,看向赵逸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
“好一个‘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仅凭此句,便不负你二甲之名!
若非当日本官力排众议,将你拔擢于五等之外,单凭你那手‘惊世骇俗’的字迹,只怕真要明珠蒙尘了!”
赵逸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合着要不是这位座师力挺,我连个官身都捞不着?!”
他急忙再次躬身,这次是真心实意:“学生……谢恩师再造之恩!”
“打住!”吴敏一摆手,脸上那丝激赏瞬间敛去,恢复了之前的严肃,
“你这小子,滑头得很!先是‘座师’,现在又成了‘恩师’,套近乎的本事倒是一流!
本官为官,只认国法,不认私情!休想在我这里钻营取巧!”他语气转冷,带着敲打之意。
赵逸脸上那点“赤诚”顿时僵住,讪讪地低下头。
“本官观你殿试策论,见识不凡,颇有可取之处。”
吴敏话锋一转,眼神却更显锐利,“然则!你竟走蔡鞗的门路,求到本官这里来改官!此举,着实令本官失望!”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赵逸心上。
赵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糟了!这吴侍郎难道真和蔡京不对付?
不对啊!以蔡京的权势,吏部左侍郎这种要害位置,必定是其心腹才对!
这吴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脸上不由得露出忐忑之色。
吴敏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面色稍缓,但语气依旧严厉:
“不过……念在你今日能有此等为国赴险的志气,说出这般振聋发聩的言语,本官便暂且不计较你这改官之举!”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赵逸,“你既有此志,本官便给你这个机会!望你牢记今日之言,莫要辜负了这身官袍!”
说罢,不再多言。
他从公案一侧取过一张空白的敕牒文书,提笔蘸墨,凝神思索片刻,手腕沉稳有力地挥动起来。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片刻后,他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敕牒,走到赵逸面前:“拿好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赵逸双手恭敬接过,入手只觉那薄薄纸片重若千钧,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任命内容……
心尖猛地一颤!但他强行按捺住惊愕,再次深深一揖:“学生……谢座师成全!”
“去吧。”吴敏挥挥手,不再看他,转身回到案后。
赵逸躬身,缓缓退出了这间让他倍感压力的值房。直到关上房门,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的官服已被冷汗浸透:
“吓死小爷了!这吴侍郎……竟真是个刚正不阿的主儿!还好小爷我反应快……”
他定了定神,怀揣着那份沉甸甸的敕牒,急匆匆往外走。
“庆知老弟!”刚绕过前院回廊,张栋那熟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岳山兄!”赵逸连忙拱手行礼,脸上已换上笑容,“兄长衙务繁忙,此刻怎得空了?”
“家中有些琐事,回去料理一下,值房暂交主事看顾片刻。”
张栋笑容可掬,亲热地一把揽住赵逸的肩膀,“正好,同路出衙!”
两人并肩而行,张栋那“兄弟情深”的姿态,引得沿途吏员纷纷侧目。
“郎副,赵……赵官人?”门口那门子看着勾肩搭背的两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赵逸,竟真成了张郎副的兄弟?!
“发什么呆?速去备车!”张栋脸一板,官威顿显。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门子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跑开。
很快,一辆挂着吏部灯笼的马车停在阶前。
“庆知老弟家住何处?捎你一程?”张栋热情相邀。
“不敢劳烦兄长,小弟走回去便是。”赵逸推辞。
“欸!既称兄弟,何须客套!”张栋故作不悦,不由分说将赵逸推上了车。
车厢内,张栋状似随意地问:“老弟青春几何?”
“虚度十九。”
“十九便高中二甲!后生可畏啊!”张栋拍着赵逸肩膀,一脸感慨,
“不像老哥我,蹉跎多年才勉强混了个三甲同进士出身。老弟高才,哥哥佩服!”
赵逸心中暗忖:“三甲同进士,这般年轻就坐稳了吏部文选司二把手的位子?这位‘便宜老哥’的背景,怕是不简单……”
正思量间,张栋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自己人”的推心置腹:
“贤弟啊,既然你能让五衙内亲自出面,想必也是‘太师门’(指依附蔡京的派系)里的自己人。
老哥我就直说了,”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自豪,“我和咱们吴侍郎,都是太师的人!”
“啊?吴侍郎也是?!”赵逸这回是真吃惊了,他刚刚还怀疑吴敏是蔡京的政敌呢!
“当然!”张栋神色傲然,理所当然地低语,“这吏部左侍郎的要职,焉能落入旁人之手?”
“郎副,后街巷到了!”车夫的声音适时响起。
“岳山兄,小弟先行告退。”赵逸拱手。
“好!”张栋笑容满面,“别忘了晚上的八仙楼!贤弟先去订好雅间,哥哥我衙门事毕便到,可能要晚些,你多担待!”
“兄长放心,小弟恭候大驾!”赵逸笑着跳下马车,目送那辆挂着吏部灯笼的马车辘辘远去,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如烟!环儿!本公子回来啦!”赵逸推开自家院门,扬声喊道,试图驱散心中那点沉重。
“公子!”柳如烟闻声快步迎出,脸上带着期待与一丝紧张,“吏部授官何处?可还……顺利?”
“呃……”赵逸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紧张和震惊,竟忘了细看敕牒内容!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个……我……我还没看呢!”
柳如烟:“……”
“走走走,进屋再看!”赵逸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拉着柳如烟的手腕,快步踏进院子。
那份决定他未来命运的敕牒,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他怀里,上面的墨字仿佛还带着吴敏笔锋的冷峻与张栋话语中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