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固庄公社农机站。
雨哗啦啦下着,陆沉舟站在窗边,看着辛遥离开的方向,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沉。
他转身进了调度室,抓起了桌上那部老式摇把电话。
“喂,总机?帮我接县农机厂技术科……我找李工。”
李工以前和他因技术交流认识,为人正派。
几句寒暄后,陆沉舟切入正题:“老李,听说你们厂在生产一批新排种器遇到了点麻烦?”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倒起了苦水:“唉,别提了!瞎搞!厂里为了赶进度降成本,图纸乱改,材料以次充好,现在做出了一堆废铁!公社那边都骂上门了!刚才听说局里把那个小姑娘发明人抓来顶雷了,这叫什么事……”
陆沉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果然如此。
“老李,”他打断对方,“麻烦你个事。辛遥同志如果需要帮助,你方便的话,帮她一把。”同时,还拜托李工找到了《农机零件热处理工艺通用规范》,以及测量需用到的量具,在她需要的时候转交给她。
电话那头的李工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冷漠的陆工,竟然还是个细心人。
“没问题!陆工你放心,这点忙我能帮!”
车间里的气氛僵持着,胡师傅和几个学徒工围着辛遥,大有不给个“说法”不罢休的架势。
就在这时,技术科的李工抱着一摞旧资料和设备台账,溜达进了车间。
“唉,又得清点设备,真是麻烦……”他边走边嘟囔。
仿佛才看到这里的对峙,李工愣了一下。“老胡,吵什么呢?哟,这不是局里请来的小辛同志吗?正好正好!”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下额头:“瞧我这记性!辛同志,正好你来了,有件事得麻烦你一下。”
他语气变得略显正式,声音也提高了一些,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周副厂长刚吩咐下来,说你是设计者,最了解情况,务必请你先去技术科办公室一趟,帮忙核对一下原始设计参数和工艺要求,厂部急着要一份书面报告,看看是不是我们当初理解上有偏差,才造成了现在的生产困难。”
这话谁也挑不出毛病,众人只能眼巴巴看着他把人带走。
李工说完,就抱着那摞资料,用眼神示意辛遥跟他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车间,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到了走廊僻静处,李工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脚步放缓,语气低沉,快速说道:
“辛同志,长话短说。陆工打了电话来。厂里这次捅的娄子不小,热处理炉温和渗碳工艺绝对不达标,关键尺寸的公差也控得一塌糊涂!胡师傅他们好面子,你跟他们硬顶没用,得拿数据说话!”
他拍了拍手里那本《农机零件通用技术规范》的封面,“去资料室找这本规范,然后去检定室要塞规、环规和硬度计,就说……就说周副厂长让核对工艺,借用一下!”
交代关键信息,他立刻又恢复了客套的语气,“……办公室就在前面,辛同志,这边请,我们尽快把参数对完,也好让领导放心。”
辛遥的心怦怦直跳,但脸上竭力保持平静。
原来是陆沉舟给她找了帮手。
“好的,麻烦李工了。”
她点点头,眼含感激。
在技术科办公室,她配合李工核对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参数。
“李工,参数基本无误。问题很可能出在加工和检验环节。我想现在就去资料室和检定室查阅一下相关标准,借用量具进行现场验证,可以吗?这样报告也能写得更有依据。”
理由充分。
李工自然满口答应:“应该的,应该的!辛同志真是认真负责!我带你过去!”
于是,在李工的陪同下,辛遥顺利地拿到了那本《规范》,并借到了关键的专业量具。
当她重新回到车间,手里拿着厂里的规范,身后跟着拿着量具的检定员。
出去一趟,怎么回来就这么大的阵势?
胡师傅脸色惊疑不定。
辛遥镇定的目光划过众人的脸庞,最后看向胡师傅:“胡师傅,参数已经核对无误。现在,让我们用厂里的规范和标准量具,现场抽检几个零件,用数据来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一切凭数据说话,最公道。”
胡师傅等人自知理亏,无法反驳。
最终胡师傅挥了挥手,对徒弟说:“……去!配合检定员,按她说的,检测!”
一连抽查了五六个零件,不是硬度远低于标准,就是尺寸不对,无一例外。
数据不会说谎。
刚才还嘈杂喧嚣的车间,此刻死一般寂静。
辛遥默默地打量着手里的几个零件,心里发沉。
粗加工留下的刀痕、肉眼可见的毛刺、粗糙的螺纹……这根本不是“误差”,而是粗制滥造。
她冷静地问:“胡师傅,请问这批零件的生产图纸和工艺卡片我能看一下吗?还有质检记录。”
胡师傅倒也配合,让人拿来了资料:“都在这里!白纸黑字,我们都是按规矩来的!”
辛遥快速翻阅。果然!她发现工艺卡片上关键尺寸的公差范围,被人用笔修改过,比她的原始设计要求放宽了整整一倍!旁边的签字栏一片模糊。
“胡师傅,这个公差标准不对,这比原始设计……”
“这就是厂里技术科定的标准!我们严格按厂标执行!你是在说我们厂技术科不懂技术,还是说我们全体工人眼睛瞎了,不按文件生产?!”
胡师傅不服气。
周围工人们的情绪也被点燃了,纷纷附和:“就是!我们按标准做的!”“凭什么你说不对就不对?”
辛遥明白了。这是有人故意降低了标准,而整个生产流程都默认甚至纵容了这一点。
再争论标准都没什么意义,只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中。
“好,我们暂且不讨论标准。我们就讨论这个零件本身。”辛遥向着众人展示手里的零件。
“各位都是行家,大家凭良心说,这样的表面光洁度,这样的螺纹配合,装在精密的播种机上,它可能不漏播、不卡籽吗?”
她拿起另一个零件,用力对磕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听听这声音!材料的硬度根本不够,用不了几天就会磨损变形!”
胡师傅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热的,是臊的。
雨点敲打厂房铁皮屋顶的声音,啪嗒啪嗒,像是在为这场尴尬的沉默打着节拍。
他们何尝不知道这东西糙?只是厂里任务重,反正都是技术科下标准,他们只管埋头做事就行,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胡师傅一把夺过徒弟手里的不合格零件,对着光看了又看,最终一言不发,只是肩膀垮了下来。
其他人也都默默低下了头,或者转身假装忙碌。
这件事……不好办呐!
辛遥已经开始觉得头脑发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