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傍晚,风仍然闷热,社员们吃过了饭,都三三两两聚在路边乘凉,说些闲话。
辛遥在大队部院门口徘徊,想着怎么才能把秦卫东单独叫出来说话。
“辛遥同志,搁这儿找蚂蚁呢?转多少圈了?”
身后传来秦卫带着笑意的声音。他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辛遥瞪了他一眼。
“去舟哥宿舍吧,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舟哥去水房洗漱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辛遥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去了宿舍。
进门后,她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秦同志,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想好了。”
秦卫东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眯着眼打量她,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玩味的笑,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哦?哪个问题?我问题可多了。”
“关于我有没有做好准备,接受他的一切,进入他的世界。”辛遥没有丝毫躲闪。
秦卫东弹了弹烟灰,正视着她:“所以?答案是什么?准备好当金丝雀了?还是发现这游戏玩不起,想提前退场?”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试探,和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
“都不是。”辛遥迎着他的目光,清亮的眼神里,积蓄着勇气和决心,“我不是金丝雀,也不会退场。”
她顿了顿,似乎思考着该怎么组织语言,“以前……我习惯性地接受他的给予,对这段关系,没有想过太远的未来。”
“但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他的一切,好的坏的,我都可以跟他一起承受。”
“我知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他,”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郑重地注视着他,“但我会努力变得更强,足够和他并肩而立,这一天会很快。”
“当他需要的时候,我也可以成为他的支撑,哪怕力量微小。”
秦卫东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了,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姑娘。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衣,身形单薄,但脊梁挺得笔直,眼睛里似乎有星光闪耀,蓄积着某种蓬勃的力量——大概就是陆沉舟说的:心中有火,勇往直前。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说得轻巧。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你要面临的,可能不只是危险……”
“比起这些,我更怕自己因为懦弱而错过。更怕在他需要的时候,我无能为力。”
辛遥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她看向秦卫东,眼神坦诚:“秦同志,谢谢你的提醒。我能说就这么多。”
即使他是陆沉舟最好的朋友,她也不会把全部心事摊开给外人看。
秦卫东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执拗的姑娘,忽然就明白了陆沉舟为什么会栽在她手里。
她不是温室的花朵,她是旷野里顽强生长的韧草,看似柔弱,却无比坚韧,敢于迎着风雨扎根、向上。
“行。我拭目以待!”
他扯了扯嘴角,重新点了一支烟,重重吸了一口。烟雾中,他勾起嘴角,瞥了眼窗外,舟哥躲门外偷听呢,嘿嘿……他可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想知道舟哥的过去吗?挺刺激的。”
辛遥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会告诉我的。等他觉得合适的时候。谢谢你,秦同志。”
说完,她朝秦卫东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背影单薄却带着一股决然的劲儿。
秦卫东摸了摸下巴,朝着躲在窗外的人笑骂了一句:“都听清楚了吗?哥!”
窗外,陆沉舟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身影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
他凝视着辛遥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才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坚毅的唇角终于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很轻,却像破晓时分的第一缕光,瞬间柔和了他向来冷峻的眉眼。
他抬手,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唇角,仿佛在确认这丝笑是否真实存在。
……
红旗大队的仓库临时教室里,气氛有些冷清。
原定参加第一期“三八女子农机学习小组”的六个学员,只来了五个,全都抱着胳膊站在后排观望,脸上带着犹豫和好奇。
赵主任环视一圈,眉头拧紧,压低声音问辛遥:“小辛,红旗大队的曹素珍怎么没来?”
昨天下午开动员大会还来了,怎么今天没见人了?
辛遥也奇怪。
这个曹素珍,红旗大队队长对他评价很高,说她学东西快,手巧胆大,是这批学员里的重点培养对象。
“赵主任,我去她家看看怎么回事。”辛遥主动请缨。
“我跟你一起去!”赵主任跟其他几个学员交代几句,让她们先互相熟悉一下,便和辛遥一起打听着地址,找到了曹素珍家。
低矮的土坯院墙,木板门虚掩着。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呵斥和小孩细细的哭声。
“……就你能!拖拉机也是你个娘儿们能碰的?炸了崩了谁赔?伤了人谁管?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着带娃做饭!少出去丢人现眼!”
赵主任脸色一沉,直接推门而入。
院子里,一个三十多岁的黑瘦男人正对着一个蹲在地上搓衣服的女人骂骂咧咧。
那女人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屈辱的弧度,肩膀微微耸动,旁边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吓得靠在她身上小声啜泣。正是曹素珍。
见有人来,男人愣了一下,收住了话头,脸上挤出一点尴尬的笑:“赵主任?您怎么来了……”
赵主任强压着火气:“王老四,我们妇联组织的培训,通知到素珍了,她怎么没去?”
王老四搓着手,眼神躲闪:“哎哟,主任,不是不去,是家里实在走不开!您看这娃小,离不开娘,一堆家务活……”
“家务活什么时候不能干?”
赵主任声音提高了八度,“培训就七天,一天也就半天工夫!队里都协调好了,不影响你们挣工分!这是公社支持的大事,解放妇女劳动力,你这是什么落后思想?”
王老四嘟囔着:“女人家家的,舞弄那铁疙瘩,像什么话……出了事谁负责……再说,学了有啥用,还能真让她去开拖拉机?”
一直沉默的曹素珍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眼里有微弱的光闪过,但看到丈夫瞪过来的眼神,那光又迅速熄灭了,重新低下头,用力搓着盆里的衣服,手指关节都发了白。
辛遥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走上前,蹲在了曹素珍身边,轻声介绍自己:“素珍姐,我叫辛遥,是农机站的技术员,来教大家开拖拉机的。”
曹素珍动作一顿,没抬头,但搓衣服的速度慢了下来。
辛遥看着浸泡在水里粗糙的手,慢慢说道:“我以前也觉得,有些事天生就不是女人该碰的。别人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迟早嫁人;说修机器是男人的活儿,女人脑子笨学不会……我差点就信了。”
曹素珍搓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依旧低着头。
“后来我发现,不是我们不行,是我们自己先给自己画了个圈,不敢迈出去。”
辛遥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我摸扳手的时间不长,但我现在能修好机器,能教别人,不是因为我多厉害,是因为我敢去学,敢去试。”
她看向曹素珍:“那台手扶拖拉机,看着唬人,其实比牛听话。摇把子启动,扶稳了车把就能走。学会了,能多挣工分,年底分红都能多分点,这就是咱自己的本事!腰杆子也能挺直点!”
王老四在一旁想插嘴:“挣工分有我就……”
“王老四!”赵主任一个眼刀甩过去,“妇女提高生产技术,是为集体做贡献!你一再阻拦,是拖集体的后腿!再闹,我这就去找你们支书和大队长说道说道!看他们支不支持!”
王老四顿时蔫了,嘴上不敢再硬,但脸色依旧难看。
辛遥看着曹素珍,像看到了从前那个怯懦的自己:“素珍姐,机会就这一次。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