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遥不相信好运,她只相信自己。
县农机厂的大礼堂里,人声鼎沸,空气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汗水味、烟草味,还有机油味混杂在一起,蒸腾着,熏得辛遥暗自皱眉。
全县技术比武大赛的报到队伍排成了长龙,一个个穿着各色工装、皮肤黝黑的汉子踌躇满志,互相打着招呼,或是打量着潜在的对手。
固庄公社的队伍挤在人群中。轮到他们时,带队的张技术员抹了把汗,领着几人凑到办公桌前。
“辛遥,榆林大队,社员。”负责登记的办事员叫到了辛遥的名字。
看到来人,办事员的笔尖猛地一顿,愕然抬起头。
眼前站着的姑娘,梳着两根整齐的麻花辫,脸庞干净白皙,眼睛明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和周围这群糙汉子格格不入。
“女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一嗓子,像在滚油里滴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周围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嘿!快看!真有个娘们!”
“固庄公社是没人了吧?让个丫头来充数?”
“啧啧,细皮嫩肉的,别一会儿让扳手崩了牙!”
哄笑声、议论声毫不掩饰地传来。
张技术员皱着眉头,手指敲了敲办公桌。办事员这才晃过神,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证书、饭票和比赛手册,拿好。”
辛遥脊背挺得笔直,沉稳地接过那些票证,迎着办事员的目光,平静地说了声:“同志,谢谢。”
她知道,从踏上这条路开始,这就是她必须面对和习惯的常态。
随后,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辛遥他们参观了农机厂,并熟悉明日比赛的场地。
一走进巨大的生产车间,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高耸的屋顶下,天车吊着沉重的部件缓缓移动;庞大的龙门刨床发出沉闷的轰鸣;崭新的车床飞旋着,切下闪亮的金属屑……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冷却液和钢铁的气息。
“俺的娘嘞,这机床真带劲!”
“快看那台拖拉机,刚出炉的!”
惊叹声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渴望,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在这现代化的“战场”上一较高下。
辛遥也心潮澎湃,这里的一切,让她深切感受到了工业力量的磅礴,心生敬畏。
一位老师傅正在调试一台195柴油发动机。
机器轰鸣着,但老师傅的眉头却紧锁着,似乎对运转状态不太满意。
他示意徒弟拿了把扳手过来,准备紧一紧气缸盖附近的螺丝。
也许是心急,徒弟递扳手时脚下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手中的大号扳手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正好砸在那台195柴油机外壳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动。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老师傅气得骂了一句:“毛手毛脚的!吓我一跳!”
那徒弟涨红了脸,慌忙捡起扳手,连声道歉。
队伍正准备继续前进,辛遥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刚才那声重重的撞击,让她有些放心不下。她默默靠近柴油机,伸手贴了上去,果然——有问题!
“老师傅,”辛遥忽然开口,“刚才那一下撞击力道不小,最好立刻停机检查一下高压油泵附近的管路和接口!”
带队的技术员和众人都是一愣。
老师傅也停下了动作,看向这个突然发言的年轻姑娘,脸上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几分疑惑:“检查?检查什么?就是碰了一下,这机器结实着呢!”
旁边立刻有参赛选手嗤笑起来:“真是大惊小怪,碰一下就能坏?”“就是,显她能耐呗。”“女人家就是胆子小。”
辛遥没有理会那些嘲讽。
她上前一步,目光恳切而坚定:“老师傅,我不是开玩笑。撞击可能引起内部燃油管路接头松动,或者使本就存在微小瑕疵的部件产生裂痕。”
“这么大的冲击力,最容易震松这种精密接口……我想您肯定很了解后果有多严重。”
老师傅犹豫了一下,看着辛遥异常认真的眼神,又回想刚才那声闷响,心里也犯了嘀咕。
“行吧行吧,检查检查也放心。”老师傅挥挥手,让徒弟熄了火。
机器轰鸣声戛然而止。
在辛遥刻意引导下,老师傅查到一个金属密封接口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油渍!
接口并没有完全松脱,但预紧力已经明显不足,如果机器继续高速运转,高压燃油很快就会从这细微的缝隙中喷射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老师傅的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他一边后怕一边感谢:“小同志!太谢谢你了!真是太险了!”
刚才那几个嗤笑的人,此刻哑口无言。
辛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轻吐了口气:“侥幸而已。是老师傅您排查得仔细。”
这一刻,再无人敢用轻蔑的眼神看她。
傍晚,住宿安排下来。
本次大比武仅有的两位参赛女同志,被特殊照顾,安排在了厂工会的一间小活动室里。
屋里临时搭了两张木板床,虽然简陋,但比几十人挤大通铺的男同志们强太多了。
辛遥推开房门时,另一个女同志已经在了。
她约莫二十出头,齐耳短发,眼神明亮锐利,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正麻利地铺着床单。
看到辛遥,她爽朗一笑,伸出手:“你就是固庄公社那个辛遥?我叫沈玉芬,县机械厂的。”
辛遥有些意外,伸手与她一握:“沈同志,你好。”
“叫啥同志,叫姐就行!”沈玉芬性格开朗,“咱俩可是这回的稀有动物,晚上正好做个伴。”
沈玉芬非常自来熟,“车间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就说嘛,咱女的不比男的差,就得像你这样,狠狠打他们的脸!”
辛遥笑了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打脸什么的她不在意,别人自然有别人的看法,她管不着,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沈玉芬十分健谈,倒是驱散了辛遥心头的紧张情绪。
理论考试十分轻松,陆沉舟帮她搜集的真题帮了大忙,辛遥以最快的速度答完,检查,然后默默等待,直到有不少人交卷之后,才走出考场。
枪打出头鸟,能少些是非就尽量少一些吧。
刚走出考场,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不远处粗大笔直的梧桐树下,目光沉沉地看过来。
陆沉舟!他怎么来了?
陆沉舟穿过人群,径直朝她走来,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稀罕的大白兔奶糖,递到她面前。
“补充点体力。”他的语气那么平淡,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这本就稀松平常。
辛遥目光闪躲了下,“陆…陆同志,我…我自己有……”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这个热量高。”
见她一时没伸手,陆沉舟修长的手指直接剥开一颗糖,隔着糖纸将奶白的糖块递到了她嘴边。辛遥能闻到他指尖干净清冽的气息。
辛遥:“!!!”
她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发现好多人都在好奇地打量他们,那一声声低低的哄笑,震耳欲聋。
这年头,人们对男女关系还比较敏感,鲜少有人会在公众场合有亲近行为。
辛遥感觉脸上滚烫。要命,她的头顶一定在冒烟!
生怕他做出更惊人的举动,辛遥只得飞速地接过那颗糖,塞进嘴里,含糊道:“……谢谢!”
甜味在舌尖化开,却远远比不上她脸上烧灼的温度。
陆沉舟看着她红透的耳根,和含住糖果时微微鼓起的脸颊,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又把其他几颗奶糖放在她手上,说:“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