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清远县城的青石板街道上积水横流,两旁的店铺早早关门熄灯,只有县衙门口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风雨中顽强地摇曳着,投下昏黄而不安的光晕。
陈朔、柳秀才一行人被衙役推搡着带入县衙,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那几名李府恶仆兀自骂骂咧咧,三角眼家丁更是对着为首的官差叫嚣:“王捕头!你可想清楚了!我们老爷和县尊大人可是……”
“闭嘴!”那被称为王捕头的冷面官差厉声打断了他,“公堂之上,自有县尊大人明断!再敢喧哗,大刑伺候!”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三角眼家丁被他目光一扫,竟真的噤了声,只是眼神依旧怨毒。
一行人被直接带到了灯火通明的县衙大堂。
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端坐着一位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袍、面容富态、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官员,正是清远知县。他此刻眉头微蹙,看着被带上堂来的这一干人等,尤其是在看到李府那几个家丁时,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与无奈。
“堂下所跪何人?因何事喧哗斗殴,惊扰本官?”知县清了清嗓子,一拍惊堂木,努力维持着官威。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却被窗外的雨声削弱了几分气势。
不等柳秀才开口,那三角眼家丁便抢先磕头,颠倒黑白地将事情说了一遍,无非是柳家抗租,他们前去理论反被殴打,陈朔这个外人更是蛮横出手云云。
“县尊大人明鉴!小的们句句属实!这柳秀才伙同来历不明之人,殴打良善,请大人为小的们做主啊!”三角眼家丁哭嚎着,演技拙劣却声音响亮。
柳秀才气得脸色通红,浑身发抖,指着三角眼家丁:“你……你血口喷人!大人,学生柳明轩,家有薄田,租与李府,去岁租子早已还清,有字据为证!是他们欺我家中只剩老仆弱妹,欲强抢我妹妹抵那莫须有的债务!这位陈兄乃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何来殴打良善之说!”
他言辞恳切,逻辑清晰,与那家丁的胡搅蛮缠形成鲜明对比。
知县抚着胡须,目光在柳明轩和陈朔身上扫过,又瞥了一眼跪在一旁、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少女(柳明轩的妹妹),最后落回那三角眼家丁身上,慢悠悠地道:“哦?各执一词,倒让本官难办了。柳秀才,你说租子已还,字据何在?”
柳明轩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心翼翼用油纸包着的字据,双手呈上:“字据在此,请大人过目!”
一名衙役上前接过字据,递给知县。知县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当然认得这是真字据,李府这番作为,分明是仗势欺人,强取豪夺。若是平时,他或许会看在李府每年“孝敬”的份上,和和稀泥,将柳家兄妹吓唬一番了事。可今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堂下阴影处、如同标枪般挺立的王捕头。这位爷可不是他能使唤动的,乃是府衙直接派下来协办要案的,背景深厚,铁面无私。有他在场,自己若是偏袒得太明显,恐怕……
就在知县心中天人交战,琢磨着如何措辞既能给李府一个交代,又不至于在王捕头面前落下太大把柄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
“大人,可否容草民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自入堂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朔。
知县正愁没个台阶下,闻言立刻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
陈朔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草民陈朔,乃一路过书生。适才之事,草民恰逢其会,可为见证。柳秀才所言属实,确是李府家丁欲行强抢之事。至于草民出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名恶仆,“不过是见义勇为,阻止暴行而已。大人明察秋毫,想必自有公断。”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又将皮球踢回给了知县。
知县捻着胡须,沉吟不语。那三角眼家丁却急了,叫道:“大人!休听这穷酸胡说!他出手狠毒,打伤我们多人!定是柳秀才请来的江湖匪类!”
“江湖匪类?”陈朔忽然轻笑一声,目光转向那三角眼家丁,语气带着一丝奇异的韵律,“你面色青黑,眼带桃花煞,印堂更有破财纹显现。若我所料不差,你近日是否赌运不佳,欠下不少印子钱?今日强抢民女,恐怕不只是为了替主子办事,更是想从中捞一笔,填补亏空吧?”
他这话如同平地惊雷,那三角眼家丁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指着陈朔,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八道!你怎……”
他这反应,无异于不打自招!连堂上的知县和一旁的王捕头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陈朔却不理他,转而看向知县,淡淡道:“大人,此等刁奴,不仅仗势欺人,更中饱私囊,败坏主家名声。若纵容下去,恐生后患。至于柳秀才家租子一事,字据在此,真伪立辨。孰是孰非,想必大人心中已有论断。”
他这一番话,连消带打,既点破了恶仆的私心,又将案件的核心拉回了租约本身,更隐隐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压迫感。
知县被他看得有些心里发毛,又瞥见王捕头那锐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知道不能再和稀泥了。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大胆刁奴!竟敢欺瞒本官,强抢民女,中饱私囊!来人啊,将这几个恶奴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收监候审!”
“大人!冤枉啊!”三角眼家丁这才反应过来,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如狼似虎的衙役却不管这些,上前便将哭嚎求饶的几名恶仆拖了下去。
处理完恶仆,知县又看向柳明轩,语气缓和了些:“柳秀才,你受委屈了。字据无误,租子之事就此了结。带着你妹妹回去吧,日后若有麻烦,可来衙门禀报。”
柳明轩喜出望外,连忙拉着妹妹跪下磕头:“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大人!”
他又转向陈朔,深深一揖:“多谢陈兄仗义执言,救命之恩,明轩没齿难忘!”
陈朔扶起他,摇了摇头:“举手之劳,柳兄不必挂怀。”
案件了结,柳明轩兄妹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县衙。陈朔也对着堂上拱了拱手,准备告辞。
“陈先生留步。”
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他。开口的,正是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王捕头。
王捕头走到陈朔面前,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在他脸上扫过,似乎想将他看透。“陈先生好犀利的眼力,三言两语便点破那刁奴私心。不知先生仙乡何处,欲往何方?”
陈朔心中微动,知道这位捕头绝非寻常人物,坦然道:“草民乃游学之人,四海为家,并无固定去处。”
王捕头点了点头,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先生非常人,王某冒昧,有一事相询。先生方才在堂上观人气色,断人吉凶,不知……对于寻人踪迹,可有所涉猎?”
寻人?
陈朔抬眼,迎上王捕头那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期盼的目光,心中了然。这位捕头留住自己,恐怕并非只是为了感谢或者好奇,而是另有所求。
这清远县的水,看来比想象的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