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央病卧锦瑟居,虽暂时将府中庶务交予几位跟随多年的老掌柜与忠心管事共同协理,并加强了内外守卫,但沈府这艘巨轮失去了掌舵人,终究不可避免地显露出几分凝滞与不安。一些原本被雷霆手段压下的窃窃私语,又开始在仆役间悄然流传。
陈朔心知此非长久之计,沈未央需静养,而外界的风雨却不会因此停歇。他除了每日固定前往锦瑟居探视,诊脉调整药方外,大部分时间皆留在听竹轩内,看似深居简出,实则通过沈忠沈勇,密切关注着城中动向。
沈未央服了他开的药,风寒症状稍减,但眉宇间那缕郁结之气却未见消散,夜间仍多梦易醒,显然内心压力并未缓解。陈朔知心病还须心药医,却也明白,那“心药”并非轻易可得。
这日午后,陈朔正在轩内推演棋局,以棋理模拟眼下纷乱局势,试图寻得一线破局之机,沈忠却匆匆而来,带回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先生,玄镜司那边有动静了。”沈忠压低声音,“他们似乎对‘黑虎帮’与城北漕运的关联极感兴趣,昨日暗中扣押了‘黑虎帮’的两个头目,今日一早,更是有一队玄镜司缇骑直接去了漕运衙门,带走了几名书吏!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是要查一桩勾结水匪、侵吞官粮的大案!”
陈朔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他之前借沈未央之手放出的那些“线索”,果然引起了玄镜司的注意,而且行动如此迅捷猛烈,远超他的预期。墨兰在其中起到了多大作用?还是玄镜司本就意在漕运?
“可知带走了哪几位书吏?”陈朔问道。
“据说是负责历年漕粮账目核销的几位老吏,其中一位,似乎与沈家二爷……过往甚密。”沈忠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陈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沈崇山果然与漕运衙门有勾结,而且很可能涉及贪墨官粮这等杀头大罪!玄镜司此番出手,既是顺着“黑虎帮”的线索查到了漕运,恐怕也顺手将沈崇山这条线揪了出来。这倒是意外之喜,若能借此将沈崇山彻底钉死,沈未央的内患便能去除大半。
“继续留意,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陈朔吩咐道。
“是。”沈忠领命而去。
陈朔放下棋子,走到窗前。玄镜司的介入,如同一条鲶鱼,彻底搅浑了金陵城这潭水。漕运衙门牵扯甚广,背后不知站着多少权贵,玄镜司此举,无异于捅了马蜂窝。接下来的反击与博弈,恐怕会异常激烈。
而这混乱,对他而言,既是危险,也是机会。
---
夜色再次笼罩金陵。与前几日的肃杀紧张不同,今夜的秦淮河畔,似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喧嚣与浮华。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灯火映照在流淌的河面上,碎成万千金鳞,试图驱散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
陈朔并未待在沈府。他换了一身寻常文士的青衫,未带随从,独自一人来到了秦淮河边。他需要亲身体察这城中的气氛,也需要一个相对开放的环境,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他并未登上那些豪奢的画舫,而是沿着河岸缓步而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岸的灯火与河中的舟船,耳中捕捉着风中传来的各种声音——商贩的叫卖、文人的吟哦、歌妓的浅唱,以及一些压低的、关于时局的议论。
“听说了吗?漕运衙门出大事了!玄镜司的人都进去了!”
“可不是!这下不知要掉多少乌纱帽!”
“唉,这世道……听说江上那伙水匪还没剿干净,城里也不安生……”
“慎言,慎言!莫谈国事……”
种种议论,皆指向当下的紧张局势。陈朔心中渐渐有数。
他信步走到一座横跨秦淮的小石桥上,凭栏而立,望着脚下流淌的河水与远处画舫的倒影。水波荡漾,灯光迷离,确是一派江南水乡的温柔景象,然而谁又能想到,这平静的水面之下,隐藏着多少暗流与杀机?
玄观所指的“水泽之劫”,会应在此处吗?
正当他凝神思索之际,一阵清越中带着几分哀婉的琵琶声,随风飘入耳中。那琴音技艺极高,如泣如诉,在这喧闹的秦淮河畔,竟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陈朔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艘不算起眼的画舫船头,坐着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因距离稍远,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见她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荷色衣裙,身姿窈窕,低头拨弄着琴弦,侧影在灯火中显得有几分孤寂。
这琴音……似乎有些耳熟。
他正欲细听,那画舫却缓缓向着河心驶去,琴音也渐渐飘远。
陈朔并未在意,正欲转身离开石桥,眼角余光却瞥见桥下阴影中,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那感觉,与昨夜出现在听竹轩外的黑影极为相似!
他心中警兆顿生,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凭栏望水的姿态,实则全身感官已提升至极致,暗中戒备。
然而,那黑影并未靠近,也未有任何动作,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很快便消失在桥墩的阴影与河面的波光之中。
陈朔在桥上又站了片刻,确认再无异常,这才缓步走下石桥,融入岸边的人流。他心中雪亮,自己确实被人盯上了,而且对方极为擅长隐匿与追踪。是“夜枭”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他不再停留,绕了几条街巷,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悄然返回沈府。
回到听竹轩,关上房门,陈朔点亮灯烛,眉头深锁。秦淮河畔的短暂出行,印证了他的猜测。城中的局势依旧紧张,玄镜司的行动引发了新的动荡,而自己,则如同暴风眼中的一叶扁舟,被来自各方的目光注视着。
他走到书案前,再次铺开纸张,却不是写信,而是开始绘制一幅简易的金陵城舆图,尤其是在秦淮河、莫愁湖、长江沿岸等“水泽”之地,做了重点标记。
玄观之语,黑影追踪,秦淮河畔的感应……种种迹象表明,那“水泽之劫”恐怕并非空穴来风,而且正在一步步逼近。
他需要更详细的信息,更周密的准备。
目光落在舆图上秦淮河的那一段,他忽然想起那阵哀婉的琵琶声,以及那艘驶向河心的画舫。
那抚琴的女子,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