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金陵城仿佛一口逐渐煮沸的大锅。玄镜司雷厉风行,以漕运账目为突破口,接连传讯了数名漕运衙门的官员乃至户部相关吏员,一时间官场人心惶惶。牵扯其中的各方势力暗中角力,试图弃车保帅,或寻找替罪羔羊。沈崇山被囚禁的院落外,明显多了几双窥探的眼睛,显然有人坐不住了。
沈未央在陈朔的精心调理与强制要求下,终于肯放下心事静养,病情有了起色,高热已退,虽仍显虚弱,但已能下床稍作活动。府中事务暂由几位老成持重的掌柜支撑,局面尚算平稳。
陈朔则愈发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听竹轩内研读沈未央提供的金陵志、河工图,以及一些关于前朝机关秘术的残卷——后者是他特意请沈未央寻来的,既然“夜枭”与那批“玲珑匣”都指向此道,多了解一分,便多一分应对的把握。
然而,那夜秦淮河畔的琵琶声与惊鸿一瞥的藕荷色身影,却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偶尔会在静思时泛起微澜。那琴音中的孤寂与哀婉,不似寻常歌妓,倒更像某种心事的倾诉。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陈朔刚用过晚膳,正对着一卷《机关初解》凝神推敲,院外却传来了沈勇略显古怪的禀报声。
“先生,门外……有一位姑娘求见,她说……她姓卞,是秦淮河上的乐伎,那夜在桥上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特来拜谢知音之听。”
姓卞?秦淮乐伎?桥上知音?
陈朔微微一怔,立刻想起了那夜石桥上听到的琵琶声,以及那艘驶向河心的画舫。是她?她竟能找到这里?拜谢知音?此言从何说起?
心中疑窦丛生,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且是孤身一人(沈勇并未提及有随从),避而不见反显心虚。他倒想看看,这位卞姓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请她进来。”陈朔放下书卷,整理了一下衣袍。
片刻后,一道倩影随着沈勇步入轩内。
来人果然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留仙裙,外罩一件月白薄纱披帛,身姿窈窕,步履轻盈。与那夜远观不同,此刻近看,更觉其容貌昳丽,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眼波流转间,自带一段风流韵致。她怀中抱着一柄紫檀木琵琶,更添几分婉约气质。
她见到陈朔,并未如寻常女子般羞涩或拘谨,而是落落大方地敛衽一礼,声音如同珠落玉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吴侬软语韵味:“小女子卞玉京,冒昧打扰陈先生清静,还望先生海涵。”
卞玉京?陈朔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稍一思索便想起,乃是近来声名鹊起的一位秦淮歌伎,据说色艺双绝,尤其一手琵琶技艺冠绝秦淮,引得不少文人墨客、豪商巨贾为之倾倒。
“原来是卞大家,久仰。”陈朔拱手还礼,语气平和,“不知卞大家所言‘拜谢知音’,是何缘故?陈某那夜不过偶然驻足,听闻妙音,实不敢当‘知音’二字。”
卞玉京抬起眼眸,目光清澈地看向陈朔,唇角含着一抹浅淡却动人的笑意:“先生过谦了。那夜秦淮河畔喧嚣纷杂,能于众多丝竹声中,独独驻足聆听玉京这曲《湘妃怨》,并凝神良久者,唯有先生一人。曲中孤愤哀思,世人多听其婉转,唯先生似能感其悲切。若非知音,何以至此?”
她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陈朔闻言,心中微动。那夜他确实因那琵琶声中的孤寂哀婉之感而有所触动,多停留了片刻,没想到竟被此女敏锐地察觉到了。此女观察之细致,感觉之敏锐,绝非常人。
“卞大家心细如发,琴技通神,陈某佩服。”陈朔不再纠缠“知音”之说,转而问道,“只是不知卞大家今日前来,除了‘拜谢’,是否还有其他指教?”
他可不认为一位名动秦淮的红牌大家,会仅仅因为一个“知音”的念头,便轻易找到沈府客院来拜访一个陌生男子。
卞玉京闻言,笑容微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抚怀中的琵琶,低声道:“指教不敢当。玉京今日冒昧前来,一是确实感念先生知音之意,二来……也是心中有些许困惑,想向先生请教。”
“哦?何种困惑?”陈朔示意她坐下说话。
卞玉京在客位坐下,将琵琶小心置于膝上,沉吟片刻,方才抬眸道:“玉京漂泊风尘,见惯人情冷暖,亦学得些许观人之术。那夜见先生立于桥头,虽衣着寻常,然气度沉凝,眉宇间隐有清气,与周遭浮华格格不入,便知先生非是俗流。后又听闻先生一些事迹……”她顿了顿,没有明言是何种事迹,但陈朔心知肚明,定然与他在沈府、乃至与“暗云”的纠葛有关。
“……故而心生好奇,亦有些许同为‘异类’之感。”卞玉京继续道,声音渐低,“玉京想问先生,在这纷扰世间,身若浮萍,心有所执,却前路茫茫,该如何自处?”
她这个问题,问得极为突兀,也极为大胆。看似是在询问处世之道,实则隐隐透露出她自身面临的困境与迷茫。
陈朔深深看了她一眼,此女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乐伎。她身上有种与墨兰相似的清冷孤高,却又多了几分属于风尘的婉转与洞察。
“卞大家此问,可谓问道于盲了。”陈朔微微一笑,避其锋芒,反问道,“不过,陈某倒是好奇,卞大家所谓‘心有所执’,执的又是什么?”
卞玉京没想到陈朔会反问,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抹略带凄清的苦笑:“或许……是执于一份虚无缥缈的念想,执于一段早已湮没的过往,亦或是……执于不甘沉沦的本心吧。”她的话语含糊,却更显得心事重重。
陈朔默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与秘密,他无意深究。只是从此女的话语神态中,他感受到一种真实的困惑与寻求解脱的渴望,并非作伪。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陈朔轻叹一声,引用了一句前世禅语,略作改动,“陈某亦是局中人,难言超脱。唯觉但行前路,莫问吉凶,守住本心,顺其自然而已。执着太过,反成心魔。”
“但行前路,莫问吉凶……守住本心……”卞玉京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迷惘,又似有所触动。她沉默良久,方才起身,对着陈朔再次敛衽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玉京受教了,多谢先生。”
她抱起琵琶,告辞离去,身影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有几分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决然的姿态。
送走卞玉京,陈朔站在轩内,眉头微蹙。这位突然到访的秦淮名伎,看似为求解惑,但其言行举止,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蹊跷。她是单纯被他那夜的表现所吸引?还是另有所图?她的出现,与当前紧张的局势,是否有着某种关联?
他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霞,心中那关于“水泽之劫”的预感,愈发强烈。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似乎正从秦淮河上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