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的惊现与消失,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陈朔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后,复归於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对方是敌是友,目的为何,皆不可知,但这无疑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仍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危机从未远离。
他吹熄了灯烛,独坐於黑暗中,感官提升至极致,捕捉着院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夜风穿过竹林的呜咽,远处隐约的更梆,乃至泥土中虫豸的窸窣,都清晰可辨。然而,那道黑影的气息却如同彻底蒸发,再未出现。
直至天光微熹,晨雾弥漫,确认再无异常后,陈朔才稍松一口气,和衣卧於榻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依旧纷乱,卦象、黑影、玄观之语、四方势力……交织成一团理不清的迷雾。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听竹轩外。来的不是沈忠沈勇,而是沈未央身边另一位较为年长的贴身嬷嬷。
“陈先生,”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夫人昨夜似乎感染了风寒,今早起身便觉得头晕目眩,周身乏力,此刻卧病在床。夫人吩咐,若先生得空,可否前去诊视一番?”
未央病了?陈朔闻言,立刻起身。沈未央身子骨向来不算强健,前几日家族内斗耗费心神,加之近日风波不断,忧思过甚,病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这多事之秋,她这一病,恐生变数。
“我这就过去。”陈朔整理了一下衣袍,随那嬷嬷快步前往沈未央所居的锦瑟居。
踏入锦瑟居内室,一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女子闺房特有的馨香扑面而来。沈未央卧於窗边的紫檀木拔步床上,帐幔半垂,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乌发如云铺散在枕上,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唇上也无甚血色。见到陈朔进来,她挣扎着想坐起,却一阵头晕,只得又无力地靠了回去,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先生来了……劳烦先生走这一趟,只是些小恙,不妨事的。”
一旁侍立的侍女眼圈微红,低声道:“夫人昨夜批阅账册至深夜,又吹了风,今早便发起热来,却还不肯好好休息……”
陈朔走到床前,温声道:“夫人不必起身,安心躺着便是。”他目光落在沈未央脸上,仔细观其气色。只见她眉宇间倦色深重,疾厄宫位置隐有青暗,确是大病之兆,但更深处,似乎还缠绕着一股难以化开的郁结之气。
“可否容陈某为夫人诊脉?”陈朔问道。他前世行走江湖,于医道药理亦有些涉猎,虽不算精通,但辨识寻常病症与气血郁结尚可。
沈未央微微颔首,从锦被中伸出一截皓腕,搁在床沿的脉枕之上。腕骨纤细,肌肤细腻,却透着一股病态的冰凉。
陈朔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她的腕间,凝神细察。指尖传来的脉象浮数而无力,时快时慢,显是外感风寒,内兼忧思郁结,导致心脾两虚,气血运行紊乱。正如他所料,此病根由,大半在心。
诊脉完毕,陈朔收回手,沉吟道:“夫人此症,乃是外邪入侵,加之劳心过度,肝气郁结,损耗心神所致。风寒易祛,然心中郁结若不疏解,恐缠绵难愈,甚则损及根本。”
沈未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轻轻叹道:“先生慧眼。近日……确是心中难安,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夜不能寐。”家族内忧,外患频仍,再加上对陈朔处境的担忧,种种压力积於心头,便是铁打的人也难以承受。
陈朔看着她脆弱疲惫的模样,想起她平日执掌家业时的刚强与昨夜面对族老逼宫时的雷霆手段,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他放缓了语气,道:“夫人,世事虽艰,然身体为重。有些事,急不得,也需暂且放下。待我开一剂疏风散寒、宁心安神的方子,夫人按时服用,再静心调养几日,当可无碍。只是这心中郁结……还需夫人自行看开些。”
他走到桌边,侍女早已备好纸笔。陈朔略一思忖,写下一剂温和的方子,主要是疏散风寒的荆芥、防风,佐以宁神的酸枣仁、远志,以及调和气血的当归、白芍等。
写罢,他将方子交给嬷嬷,叮嘱道:“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服药期间,饮食需清淡,切忌再劳神操心。”
嬷嬷连忙接过,恭敬应下。
沈未央看着陈朔忙碌的身影,听着他温和的叮嘱,只觉得一股暖意缓缓流入心田,驱散了些许病中的寒意与孤寂。她轻声道:“多谢先生费心。”
陈朔回到床前,看着她道:“夫人且宽心养病,府中诸事,可暂交可靠之人打理。外面风雨虽急,然天塌不下来。待夫人病体康复,再从长计议不迟。”
他的话语平静而笃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沈未央望着他沉静的眼眸,只觉得心中那沉甸甸的巨石,似乎松动了几分。她点了点头,倦意袭来,眼皮渐渐沉重。
陈朔见状,便不再打扰,轻声道:“夫人好生休息,陈某晚些再来看望。”说罢,便示意侍女照顾好夫人,自己悄然退出了内室。
离开锦瑟居,走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陈朔眉头微蹙。沈未央这一病,沈府内部刚刚稳定的局面,恐怕又会生出波澜。那些蛰伏的旁系,难保不会趁此机会再生事端。
而他自己,在应对四方势力的同时,还需分心看顾沈府。这盘棋,当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湿气的空气。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