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央离去后,听竹轩内重归寂静,唯有窗外竹涛声声,更显夜幽。
陈朔独坐案前,并无睡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酒杯,脑海中思绪纷纭。沈未央方才那冰雪消融般的笑靥,与提及家族内斗时深藏的倦怠与孤寂,交织成一幅复杂的画卷。这位看似掌控一切的沈夫人,内里却是一座风雨飘摇的孤城。
“凤栖梧桐……”他低声自语,嘴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指引他人命运者,自身的命途又何尝不是迷雾重重?
他收敛心神,开始仔细复盘今夜遇袭的每一个细节。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寻常护卫或江湖莽夫。那制式短刃入手冰冷沉重,刃口处理得极好,非一般铁匠铺能打造。还有他们撤退时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最关键的是那名神秘的黑衣女子。她出手的时机、角度,以及那淬毒的袖箭,无不显示其亦是此道高手。她为何要救自己?那双清冷如寒星的眼眸,与墨兰何其相似!若真是她,一个居住在静心庵、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何以拥有这般身手?她究竟是何来历?
自己初入金陵,不过数日光阴,竟已不知不觉置身于这巨大的漩涡中心。诗会扬名,看似风光,却也可能因此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与沈未央交往,更是直接触碰了沈家内部最敏感的神经。
“树欲静而风不止。”陈朔轻叹一声。他本意只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徐徐图之,奈何形势逼人,竟不容他喘息。
他将怀中那柄杀手短刃取出,置于灯下细细端详。刃身靠近护手处,似乎有一个极浅的、若非特意寻找绝难发现的刻痕。他凑近烛火,仔细辨认,那似乎是一个抽象的图案,像是一朵……扭曲的云纹?
这绝非装饰,更像是一种隐秘的标记。陈朔前世行走江湖,也听说过一些秘密组织会有此类标识。他取来纸笔,小心地将那云纹临摹下来。这或许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正当他凝神研究之时,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融入夜风的瓦片摩擦声。
陈朔眼神骤然一凝,吹熄了桌案上的烛火,身形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至窗边阴影里,屏息凝神。是杀手去而复返?还是沈府内部的窥探者?
他静静等待,感官提升到极致。然而,那声响之后,便再无异动。仿佛只是夜猫踏过屋顶,或是风吹动了松动的瓦片。
但陈朔不敢大意。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危机往往潜藏在最不经意的角落。他保持着隐匿的姿势,在黑暗中默默守候,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确认再无任何异常,紧绷的心神才稍稍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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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刚亮,便有侍女送来热水早点,伺候洗漱,态度恭谨周到。
用过早膳,昨日引他进来的那名贴身侍女便前来传话:“陈先生,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陈朔整理了一下衣冠,随侍女前往沈未央日常处理事务的“锦绣阁”。
锦绣阁内,沈未央已恢复了往日雍容端庄的仪态,只是眼下淡淡的青黑之色,显示她昨夜亦未安眠。她屏退了左右,阁内只剩她与陈朔二人。
“先生昨夜休息得可好?”她关切问道,目光扫过陈朔手臂,见包扎完好,神色稍缓。
“有劳夫人挂心,一切安好。”陈朔拱手。
沈未央神色一正,道:“昨夜先生遇袭之事,我已命心腹之人暗中调查。虽时间仓促,但已有了一些眉目。”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那些杀手所用的兵刃,以及行事风格,极似金陵城内一个名为‘暗云’的秘密组织。此组织神秘莫测,拿钱办事,只要出得起价钱,刺杀、刺探、护卫,无所不为。但其踪迹飘忽,背后主使更是难以追查。”
“暗云?”陈朔心中一动,想起短刃上那扭曲的云纹标记,“可是以扭曲云纹为记?”
沈未央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先生如何得知?此乃极度隐秘之事!”
陈朔取出昨夜临摹的纸笺:“这是从那杀手短刃上发现的刻痕。”
沈未央接过一看,面色更加凝重:“果然是‘暗云’!看来,对方此次是下了血本,非要置先生于死地不可。”她看向陈朔,眼中带着担忧与决然,“能请动‘暗云’出手,绝非柳家、周家那些文官家族的手笔。恐怕……还是冲着我沈家来的可能性更大。是我连累先生了。”
“夫人不必自责。”陈朔沉声道,“既然对方已经出手,躲藏并非良策。当务之急,是查明幕后主使,以及……他们接下来的动作。”
沈未央点头赞同:“先生所言极是。我已加派人手,一方面继续追查‘暗云’的线索,另一方面,也会严密监视族中那几个对头,以及商场上有过节的几家。先生近期务必小心,若无必要,尽量不要离开沈府。即便外出,也请务必让我安排护卫随行。”
“多谢夫人安排。”陈朔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他沉吟片刻,又道:“夫人,关于‘暗云’,除了拿钱办事之外,可还有其他特点?比如,他们通常通过何种方式接洽生意?是否有固定的联络点?”
沈未央思索道:“‘暗云’行事诡秘,接洽方式多变,据说有时是通过城隍庙的特定签文,有时是秦淮河上的某艘画舫,甚至可能是街边的一个小贩。他们的联络点更是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想要主动找到他们,难如登天。”
陈朔闻言,眉头微蹙。如此看来,想从“暗云”这条线反向追查雇主,希望渺茫。
“不过……”沈未央似想起什么,“据一些隐秘消息称,‘暗云’似乎与城西的黑市有些关联。那里龙蛇混杂,是许多见不得光交易的场所。或许……能从那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黑市?”陈朔眼中精光一闪。这倒是个方向。鱼龙混杂之地,往往也是信息汇聚之所。
“先生莫非想去?”沈未央看出他的意图,立刻劝阻,“不可!那地方太过危险,三教九流,亡命之徒汇聚,即便有我的人护卫,也难保万全!”
“夫人放心,陈某并非鲁莽之人。”陈朔安抚道,“只是觉得,若一直被动防守,终究不是办法。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或许,我们可以双管齐下,夫人明查族内与商界对手,我则……试着从暗处着手。”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自信。沈未央看着他沉稳的目光,想到他昨日在诗会上的惊艳表现,以及昨夜遇袭时的冷静应对,心中莫名地安定了几分。或许……这位神秘的陈先生,真有过人之处,能在这死局中寻到一线生机?
“先生既有此意,未央也不便阻拦。”她轻叹一声,“只是,万事务必以安全为重。我会安排两个机灵且身手不错的心腹,暗中听候先生调遣,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多谢夫人。”陈朔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在黑市那种地方,多一分准备总是好的。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后,陈朔告辞离开锦绣阁。
回到听竹轩,他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沐浴在晨光下的翠竹,目光锐利。
暗云……黑市……沈家内斗……
这金陵城的水,果然深得很。
不过,他陈朔既然来了,便没打算一直做那被动挨打的棋子。
算命先生最擅长的,便是于迷雾中,拨云见日。
是时候,主动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