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最后一抹凄艳的橘红泼洒在京城覆雪的屋顶和街道上。积雪在夕照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却又在背阴处堆积起沉郁的蓝灰色阴影。寒风卷起细碎的雪沫,在空旷的巷弄间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几只寒鸦掠过天际,在血色天幕上留下几道仓皇的剪影,更添几分萧瑟与不安。天地间,弥漫着一种冰冷与燥热交织的、令人心悸的诡异氛围。
陈远官署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就在这光影交错、风声鹤唳中,被一阵克制而规律的叩击声敲响。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能透过厚厚的门板,直抵人心。
阿青正在院中收拾晾晒的药材,闻声一怔,下意识地望向书房方向。见陈远微微颔首,他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前去应门。片刻后,他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回来禀报,声音压得极低:师父,外面来了个人,自称是东宫典膳局的王管事,说要见您。
陈远正伏案疾书,整理着今日一桩寻常窃案的验尸记录——虽然暂避锋芒,但基本功从未落下。闻言,他手中的狼毫笔尖猛地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浓重的污迹,如同此刻他心头骤然蒙上的阴影。
东宫?太子的人?
在这个弹劾风波未平、玄狼族暗影初现的敏感时刻,太子竟会派人来到他这个身处漩涡中心、备受争议的提刑官这里?是福是祸?意欲何为?无数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脑海中激起层层涟漪。他心中瞬间拉起最高级别的警铃,一股寒意自尾椎骨悄然爬升。然而,他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只将污损的纸页不动声色地移到一旁,淡淡道:请他进来。
来人悄无声息地步入书房,仿佛一道本身就没有重量的灰色影子,连脚步声都轻得几不可闻。他身着毫不起眼的灰色棉袍,用料普通,但浆洗得异常挺括,一丝褶皱也无,细节处透露出与其宣称身份不符的严整。面容白净,下颌微抬,看似谦恭地拱手作揖,动作标准流畅得如同尺规量出,可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和紧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都毫不掩饰地透着一股浸淫权力中心日久、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倨傲与冷漠。
顾大人,久仰大名了。王管事开口,声音平缓,带着宦官特有的那种缺乏中气的尖细,却又刻意压低了,显得有几分故作深沉的阴柔。他皮笑肉不笑,那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地挂在脸上,却未曾抵达眼底分毫,反而让那双眼眸更显幽深。太子殿下近日翻阅刑部案卷,对大人您抽丝剥茧、明察秋毫之才,甚是欣赏啊。殿下常言,如此干吏,屈居于此,实乃明珠蒙尘,当为国之栋梁,置于更重要的位置才是。
书房一角的炭盆里,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光芒在王管事那看似平和实则深不见底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仿佛映照着他此刻翻涌不息的心思。他像是很随意地踱步到炭盆边,极其自然地伸出那双保养得极好、白皙得近乎没有血色的手,慢条斯理地烘烤着,姿态悠闲,仿佛这里不是偏僻的刑部官署,而是他东宫的暖阁。语气也随之变得更加意味深长,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
顾大人,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亦当择主而事。如今朝堂之上,云谲波诡,波涛暗涌,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当需仔细思量,何去何从啊...您以为,如何?他抬起眼皮,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如同暗处窥伺的毒蛇,终于亮出了獠牙前的寒芒。
陈远心中冷笑,果然来了。糖衣炮弹,威逼利诱,自古权术,不外如是。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将手中的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那看似随意、实则充满压迫感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这份超乎年龄的沉稳,让王管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王管事见他沉默,误以为是年轻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慑,或是内心正在激烈权衡,便继续加码,话语中的招揽之意已毫不掩饰,甚至带上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大人如今虽得四殿下赏识,但四殿下终究...呵呵,有些事,不必明言,大人身在局中,心中自有计较。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名正言顺,将来承继大统,乃是天命所归,众望所倚。若大人愿弃暗投明,为殿下效力,以大人之才,何愁前程?他日封侯拜相,光耀门楣,亦非虚妄。他稍稍凑近,身上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宫廷熏香与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魔鬼般的蛊惑,至于大人眼下的一些...小麻烦,比如那些不开眼的御史整日聒噪,像苍蝇一样惹人厌烦;或者...某些来自北边的、嗡嗡叫的、更惹人忌惮的烦人苍蝇,殿下亦可代为解决,保证干干净净,绝无后患,让大人从此高枕无忧,专心前程。
当他说到和烦人苍蝇时,语调有着微不可察的加重,末尾拖出一丝冰冷而黏腻的杀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舔舐过陈远的耳膜。
陈远心中凛然,警惕之心瞬间提到了顶点!太子不仅对他被弹劾的事情了如指掌,如同洞观掌纹!竟然连玄狼族这条他自认为极为隐秘、刚刚有所触及、尚未及深挖的线索,东宫似乎也早已洞悉!这股消息灵通的程度,这种对京城乃至边陲动态的掌控力,实在可怕得令人心惊。这绝非简单的关注或情报收集,更像是一张早已铺开、无处不在的监视巨网,而自己,不过是网中一只较为特殊的飞虫。四皇子萧景琰之前的猜测——太子与北方势力恐怕确有牵扯,此刻在这王管事隐晦却饱含威胁的话语中,似乎得到了某种侧面的、惊心动魄的印证。
一股混杂着愤怒、警惕与深深寒意的冷流,顺着陈远的脊椎急速爬升,比窗外呼啸的寒风更刺骨数倍。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大网中央,而执网者,正透过这个看似谦卑、实则危险的宦官,向他投来审视、衡量与不容拒绝的招揽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翻涌的心绪冷静下来,内里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甚至故意微微蹙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惶恐,后退半步,巧妙地拉开了与王管事之间过于接近、令人不适的距离。他的语气疏离而客气,用词恭谨,却如同出鞘的利刃,在温暖的空气中划开一道清晰的冷锋,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斩钉截铁的拒绝:
下官多谢太子殿下厚爱,殿下谬赞,下官愧不敢当。他微微躬身,姿态做得十足恭敬,话语却字字清晰,落地有声,然下官才疏学浅,蒙朝廷不弃,授此官职,唯知恪尽职守,办好刑部分内之事,以报皇恩。于党争政斗,实无兴趣,亦无此等纵横捭阖之才能。唯愿以手中之术,求索真相,以安黎民。恐...要辜负殿下的一番美意了。
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仿佛被这凝滞的气氛所吞噬。王管事脸上那程式化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一点点僵住、剥落,最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温度的、阴沉的审视,仿佛要将陈远从里到外彻底看穿。他烘烤的手也停了下来,缓缓收回袖中,宽大的袖口垂下,遮住了那双可能握过无数隐秘指令的手。整个人像是一块骤然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冷却,散发出生硬而危险的气息。
顾大人,他的声音不再掩饰那份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你可要想清楚了。在这京城,有些路,选错了,踏上去,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风光坦途与万丈深渊,有时,不过是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