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时间仿佛被熏香凝结。阳光透过高窗上糊的桑皮纸,变得柔和而朦胧,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紫铜香炉里升起一缕笔直的青烟,是上好的沉水香,气息醇厚宁静,却压不住某种无形无质、逐渐弥漫开来的紧绷。
净海法师垂眸静坐于蒲团之上,手持一串油光乌亮的沉香木念珠,指尖一颗颗缓缓捻过,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挲声,与角落里铜壶滴漏的滴水声隐隐相合,构成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他面前的矮几上,两盏素白瓷杯中的清茶已不再滚烫,温热的茶香与沉香气味交织,氤氲出一室看似祥和超脱的假象。
陈远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姿态放松,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着痕迹地扫描着净海的每一寸表情,每一个最微小的动作。他刚刚请教了几个关于《金刚经》中“无我相”的浅显问题,净海的解答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充分展现了一位高僧的佛学造诣。
对话的间隙,禅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滴水声和捻珠声清晰可闻。陈远知道,时机到了。他不能直接质问,那会打草惊蛇。他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轻轻叩开对方心防,又不至于引起激烈反应的钥匙。
他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只是兴之所至,转换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语气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对冷僻知识的好奇:
“法师博通三藏,学贯古今,晚生佩服。说来惭愧,晚生日前于琉璃厂一些冷僻杂书摊上,偶然见到几页前朝残卷,其中提及一个名为‘轮回宗’的古教,其说颇为诡奇,倡灵魂转生,往来彼岸。尤其所载的几个符号,结构繁复怪异,迥异于释道两家,更非世间常见图文。晚生孤陋,前所未见,心中好奇难耐。法师见识广博,不知…可曾听闻此教,略知一二?”
他的话语轻松随意,如同在讨论某本志怪小说,目光却如同无形的蛛丝,牢牢附着在净海脸上。
刹那间!
世界仿佛凝滞了一瞬。
净海法师那正在匀速捻动念珠的右手食指与拇指,在即将拨动下一颗珠子的顶端,几不可察地顿住了。那流畅如溪水潺湲的节奏,出现了极其细微,却足以被有心人捕捉到的中断。仿佛乐师弹奏时,琴弦意外地绷紧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那双原本澄澈如深秋古潭、仿佛能倒映世间万相却又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一道冰冷的电光骤然撕裂平静的湖面!那不是惊讶,不是疑惑,而是一种被触及了最深层秘密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与锐利,像深藏在慈悲面具下的匕首,骤然露出了一线寒芒。那寒意如此真切,尽管它消失得比流星划过夜空更快,倏忽间便被重新涌上的平和与慈悲所覆盖。
他抬起眼,目光与陈远接触,依旧是那副悲悯神情,只是若仔细看去,那慈悲底下,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融化的冰霜。他双手缓缓合十,指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依旧平和舒缓,如同在劝导一个误入歧途的晚辈:
“阿弥陀佛。”佛号声在禅房内回荡,带着一种定调般的沉重,“施主所言,乃是前朝余孽,邪魔外道。假托轮回之名,行蛊惑人心之实,以妄语绮言编织幻境,诱人沉沦,早已被朝廷明令涤荡净尽,灰飞烟灭。”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仿佛要亲手关上那扇被陈远无意(或有意)叩响的危险之门:“其遗留之符号印记,更是汇聚世间污秽执念的不详之物,沾染半分,恐损及灵台清明,招致无妄之灾。施主年纪轻轻,才华出众,前程远大,当潜心圣贤之道,以求经世济民。此等邪秽之物,还是莫要沾染,远离为妙,方是正途。”
话语虽是劝诫,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他在试图引导,不,是命令陈远,远离这个话题,远离那个符号。
陈远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受教般的恍然和恰到好处的遗憾,从善如流地点头,仿佛真心接受了这位得道高僧的善意点拨:“原来如此,竟是这般来历。多谢法师指点迷津,晚生险些误入歧途。既是不详之物,自当避而远之。”
他不再追问,神情恢复自然,甚至主动将话题引回了先前讨论的佛法义理上,仿佛刚才那段关于“轮回宗”的插曲,真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好奇心使然。
然而,在他平静的表象之下,内心却如同投入巨石的寒潭,波澜骤起。净海法师那一瞬间的凝滞,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冰棱锐光,以及后来那过于急切、甚至带着某种划清界限般冷酷的否定,都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烽火,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
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德行崇高、深受皇室敬重的净海法师,绝非对“轮回宗”与其诡异符号一无所知。那瞬间的本能反应,远超一个单纯“听说过”的旁观者,那更像是一个被触及了自身秘密核心的……局内人。
无形的对峙在茶香与焚香中悄然完成。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厉声质问,只有言语的机锋与眼神的交汇。陈远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他已经得到了比答案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嫌疑,以及一条看似被堵死,实则方向愈发清晰的迷雾之路。
他端起微凉的茶,抿了一口,舌尖尝到的,是清苦之后,愈发浓郁的危机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