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无人真正安眠。
陈远几乎睁眼到天亮，每一次走廊传来的轻微响动——护士查房的脚步声、推车滚轮的摩擦声、甚至其他病房病人压抑的咳嗽声——都会让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目光如鹰隼般投向门口。李静蜷在陪护椅上，闭着眼，但呼吸浅促，显然也未曾深睡。王芳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守到后半夜，最后被李静劝回附近的招待所休息，但想必也无法安稳。
天亮后，病房里弥漫着一股疲惫而焦灼的气息。连晨光都显得苍白无力。
上午例行查房时，刘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没休息好？”他翻看着陈远的体征记录，眉头微蹙，“心率偏快，血压也有点波动。陈远，心理压力太大直接影响生理指标，这不利于伤口愈合和肺功能恢复。昨晚有什么事吗？”
陈远沉默着。李静看了看他，低声将昨晚收到匿名快递的事简单说了。
刘医生的表情严肃起来。“这件事，医院保卫科和警方会处理。但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必须强调，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平静和休息。任何情绪上的巨大波动，都可能引起胸腔内压力变化，对还在愈合的胸膜和肺部造成二次伤害。”他顿了顿，语气稍缓，“我理解你们的担忧，但身体是本钱。身体垮了，一切都无从谈起。今天减少活动，多卧床，我让护士给你用一点辅助镇静、帮助睡眠的药。”
医生的建议理性而正确，但落在陈远耳中，却有种隔靴搔痒的无力感。敌人把刀递到了门口，你却被告知要心平气和地躺着。成年人的无奈，有时就在于你明知对方说得对，但你所处的现实情境，让你根本无法遵循那条最“正确”的路。
药用了，陈远被迫卧床休息。困意阵阵袭来，但他抗拒着，眼皮沉重，意识却在恐惧和焦虑中浮沉。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白色的、扁平的纸箱，它在黑暗中自动打开，里面涌出粘稠的、血红色的液体，慢慢在地上汇聚成那个扭曲的“乖”字……他猛地一挣，惊醒过来，监护仪发出几声稍显急促的鸣响，伤口传来闷闷的痛。
“远哥？”李静立刻俯身过来，握住他的手，手心冰凉。
陈远大口喘了几下，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额头上又是一层虚汗。药物的强制镇静与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激烈对抗，带来一种浑噩而痛苦的体验。
王芳上午再次来到医院，带来了关于那个纸箱的初步消息。警方做了基本检查，没有发现爆炸物或危险化学品的迹象。箱子已经被送往更专业的地方做痕迹检验，看能否提取到指纹、dNA或其他微量物证。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
“警方撬开了一点缝隙，”王芳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陈远和李静能听到，“里面……是一套婴儿的连体衣。新的，标签还在。但是……”她吸了口气，“衣服胸口的位置，用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和烟盒上很像的扭曲圆圈符号。”
婴儿连体衣。红色的符号。
李静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陈远的脸色瞬间铁青，放在被子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手背上的输液管都被牵动。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王芳，里面翻滚着骇人的风暴。
送婴儿衣服。这是比照片更进一步的、极具指向性和暗示性的威胁。它明确地告诉陈远一家：我知道你们有一个新生女儿，我知道她在哪里，我能接触到与她贴身相关的东西。那个红色的符号，如同一个邪恶的烙印，烙在了代表纯洁和新生的婴儿衣物上。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精准凌迟。
“衣服……是哪来的牌子？能查到吗？”陈远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得厉害。
王芳摇头：“很普通的品牌，超市、母婴店随处可见，网购也很多。查不到源头。警方会尝试查购买渠道，但……希望不大。”
又是一条死胡同。威胁在升级，手段更加阴毒，但他们依旧抓不到对方的任何实质尾巴。这种明明被不断侵犯，却连对手身影都看不清的憋屈和愤怒，几乎要将陈远吞噬。他感到胸腔里那团冰冷火焰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痛，却又被身体的虚弱和药物的作用强行压抑着，无处发泄。
成年人的战斗，往往不是拳拳到肉的搏杀，而是在信息的迷雾中、在心理的防线间，进行着无声的消耗战。对方显然深谙此道。
“警方那边……有什么新说法吗？”李静努力平复呼吸，问道。
“增加了对产科病区和新生儿区域的巡逻，也提醒了护士站对非探视时间接近婴儿的人员加强留意。”王芳说，“但他们也坦言，医院是开放场所，人流复杂，完全杜绝风险很难。他们建议……如果条件允许，可以考虑提前出院，换个更安全、更隐蔽的环境休养。”
出院？陈远和李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苦涩。陈远现在的情况，根本达不到出院标准。强行出院，路上的颠簸、家中可能的不便护理、万一出现感染或出血，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更安全、更隐蔽的环境”？那需要钱，需要资源，对于他们这样一个普通的、此刻正陷入困境的家庭来说，谈何容易。
这又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安全的需求与现实的限制，猛烈碰撞。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了这种“道理上都对，但就是做不到”的死结。
下午，陈远拒绝了继续用药。他需要保持清醒，哪怕清醒意味着要直面所有恐惧和焦虑。他让李静把床摇得更高一些，试图自己进行深呼吸和踝泵练习（勾脚、绷脚），促进血液循环，预防血栓。每一个微小的、自主完成的动作，都像是对无力感的一种微弱反抗。
李静则开始更加神经质地检查病房里的一切。她反复确认门是否锁好，窗户的插销是否牢固，甚至检查送给陈远的食物和饮水是否原封未动。她对任何接近病房的陌生面孔都投去警惕审视的目光，以至于来换吊瓶的护士都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这种高度戒备的状态，消耗着每个人本已不多的精力。小宝似乎也感染了这种紧张，变得异常安静和黏人，紧紧跟在妈妈身边，不再去门口张望。
傍晚，王芳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回来后，她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近乎疲惫的神色。
“江大川那边，”她揉了揉太阳穴，“我朋友打听到，他最近确实焦头烂额。不仅工地在被查，好像税务方面也有人去‘关心’了一下。跟他争那块地的是外地一个有背景的公司，两边斗得挺厉害。据说……他公司资金链可能有点紧张。”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陈远：“还有一种说法……不太确定。有人说，江大川好像也在查，是谁在背后给他使绊子。他怀疑……不一定是官方正常的检查，可能也有人针对他。”
这个消息，让陈远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鹬蚌相争？如果江大川自身难保，是否意味着他能暂时放松对陈远的逼迫？还是说，正因为他自身陷入麻烦，才会更加疯狂、更不择手段地想要解决掉陈远这个“隐患”，防止他成为对手攻击自己的突破口？
可能性像藤蔓一样四处蔓延，每一种都通向更深的迷雾。你无法判断哪个是真相，哪个是烟雾弹。成年人的博弈场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所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精心设计过，用于引导你的判断，消耗你的心神。
“那个符号，”陈远忽然问，“和江大川……能联系上吗？”
王芳苦笑：“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我朋友拐弯抹角问了几个可能知情的，没人承认见过这个符号和江大川或其手下有直接关联。但它出现的时机、指向的意味……又很难说是巧合。”她叹了口气，“没有实证。一切只是猜测。”
猜测，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或者，会不会落下。等待剑落下的过程，就是一种持续的、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
夜深了。医院的喧嚣渐渐沉淀。陈远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李静强迫自己躺在陪护椅上休息，但耳朵依然竖着。小宝在睡梦中偶尔会抽泣一下。
陈远轻轻移动着自己仍旧乏力的手指，在冰凉的床单上，无意识地、反复地划着那个扭曲的圆圈符号。
他在记忆里搜寻。工地、运输、争吵、江大川那张油滑而阴狠的脸……有没有任何细节，能与这个符号联系起来？没有。至少在他的表层记忆里，没有。
但对方知道陈曦，知道送婴儿衣服。这意味着，威胁已经穿透了病房的门，窥探到了他们最柔软的核心。
等待警方检验结果，等待江大川的下一步动作，等待自己身体能争气一点……所有的事情都在等待中发酵。而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沉重得能压弯脊梁的重量。
陈远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地等下去了。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看似无用的努力。他需要信息，需要更多地了解对手，了解那个隐藏在“江大川”这个名字背后的、真正的阴影。
他转过头，看向黑暗中李静模糊的轮廓，又看向婴儿床里安睡的陈曦。冰冷的火焰在他眼底深处，悄无声息地，燃得更旺了一些。那不再仅仅是愤怒和恐惧，开始掺杂进一些别的、更坚硬的东西——一种属于猎手的耐心，和属于困兽的、决绝的算计。
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是浓重。而有些改变，正在这浓重的黑暗与无奈的等待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