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定在次日上午九点。当这个具体的时间被白纸黑字地印在医嘱单上,交到李静手中时,她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实感。不再是模糊的“尽快”,不再是悬而未决的讨论,而是一个精确的、不容更改的刻度,像铡刀悬停的轨迹,清晰地在他们生命的坐标轴上刻下了一道线。线的这边,是尚可维持的、带着病痛与恐惧的现在;线的那边,是生死未卜、但或许通往真正“活着”的未来。
病房里的气氛,从决定手术后的那种带着决绝的“积极”,陡然变得凝重而沉寂。仿佛空气都被抽走了些许,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的力气。护士们进出的脚步放得更轻,说话的声音也刻意压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却也更令人紧张的肃穆。各种术前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皮试、备皮、禁食禁水告知、最后一次详细的术前谈话和签字。
刘医生和麻醉科医生一同前来,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语言,再次向李静和陈远解释了手术的步骤、潜在的风险、术后的反应以及可能的并发症。那些医学术语——“胸腔镜”、“trocar(穿刺器)”、“粘连松解”、“单肺通气”、“复张性肺水肿”、“心律失常”——像冰冷的符号,敲打在李静紧绷的神经上。她努力听着,试图理解每一个词,却只觉得那些词语在耳边嗡嗡作响,化作一片模糊的、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陈远比她平静得多。他半靠在摇起的床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专注地听着医生的每一句话。当需要他签字时,他接过笔,手指微微颤抖,但落笔的力道却很稳,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陈远”。字迹歪斜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这是他对自己命运的又一次主动选择,尽管这选择建立在对医学的信任和巨大的未知之上。
签完字,麻醉医生离开去做最后准备。刘医生单独留了一下,拍了拍陈远的肩膀,语气缓和:“陈先生,放松点。我们整个团队都准备好了,会尽最大努力。你也要有信心。”
陈远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目光与刘医生交汇了一瞬,那里面有一种无需言说的托付。
刘医生又转向李静:“李女士,今晚是关键。让陈先生好好休息,保存体力。你也别太紧张,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李静机械地点头,道谢,送刘医生到门口。转身回到病房,看到陈远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小宝被好心的护士长暂时带去了值班室休息,陈曦也睡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声响,和一种被无形放大的、名为“等待”的寂静。
夜色,透过窗户,无声地浸润进来。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与病房内惨白的灯光形成鲜明对比。李静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身体僵硬,毫无睡意。她看着陈远安静的侧脸,看着他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轮廓,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起自寻夫以来经历的一切。
陌城汽车站混着煤烟味的冰冷空气,平安旅社油腻的门帘和霉味的房间,老厂房区破败的墙壁和窥视的目光,配电房里陈远那奄奄一息、瘦骨嶙峋的背影……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带着当时的绝望和恐惧,再次袭来。然后,是周医生严肃的脸和悄悄塞进的药,是摆渡老汉沉默的指点和那句意外的提醒,是货车司机颠簸车厢里那半杯温热的水,是王芳奔波的身影和坚定的支持,是“仁心救助”雪中送炭的款项,是陌生市民送来的水果和鼓励的纸条……
苦难与善意,绝境与微光,如此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们这段跌宕起伏、近乎破碎又勉强粘合的生命历程。而明天,将是这段历程中又一个至关重要的隘口。
她想起陈远下午说的那些话。“别怕。”“以后,换我扛。” 这些话像微弱的火苗,在她冰冷的心底摇曳,带来一丝暖意,却也映照出前路的凶险莫测。他真的能扛起来吗?手术能成功吗?他能顺利度过麻醉和术后的恢复关吗?就算手术成功,肺部功能又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那些外部的威胁,真的会因为他们“没做亏心事”就自动消失吗?江大川,伪造协议,陌城消失的“老六”……这些阴影,会不会在手术这个最脆弱的时间点,突然扑上来?
越想,心越乱,呼吸也越急促。她感到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冬夜凛冽的空气涌进来,刺得她脸颊生疼,却也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她不能乱。明天,陈远需要她。孩子们也需要她。她是这个家此刻最不能倒下的人。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李静回头,看到陈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
“怎么不睡?”陈远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虽然依旧嘶哑。
“睡不着。”李静走回床边,握住他的手,“吵醒你了?”
陈远摇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在想什么?”
李静犹豫了一下,没有隐瞒:“想以前的事,也想明天……有点怕。”
陈远的手指微微用力,回握了她一下。“我也怕。”他坦然承认,目光望向天花板,“怕醒不过来,怕……还是好不了,怕……又拖累你们。”
“不许说拖累!”李静立刻打断他,语气带着少有的严厉,随即又软下来,“远哥,我们是一起的。没有拖累。明天,就是一道坎,我们一定能跨过去。你忘了?我们从陌城那么远、那么难都走过来了,到了林城,那么多好心人帮我们,王社工、刘医生他们都在为我们使劲。明天,你不是一个人上手术台,我们所有人,都跟你在一起。”
她的话说得有些急,有些乱,却发自肺腑。陈远听着,眼神慢慢变得柔和,那层坚硬的、自我牺牲般的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露出底下真实的脆弱和依赖。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良久,才又说:“小静,要是我……明天万一……”
“没有万一!”李静猛地提高声音,又赶紧压低,俯身靠近他,盯着他的眼睛,“陈远,你听好了,没有万一!你必须给我好好的!小宝和曦曦还等着爸爸带他们回家!我也……我也等着你!”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哽咽,却斩钉截铁。
陈远看着她通红的、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凶狠的坚定,喉咙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真正入睡。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握着彼此的手,听着对方的呼吸,感受着时间的流逝。偶尔,陈远会因为疼痛或不适而微微蹙眉,李静便立刻察觉,轻声询问,帮他调整姿势。有时,两人会短暂地对视一眼,不需要言语,所有的恐惧、鼓励、依赖和承诺,都在那交汇的目光中传递。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转为深蓝,又透出熹微的灰白。远处传来城市苏醒的隐约声响。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病房窗台上时,护士推着转运床走了进来。
“3床陈远,准备去手术室了。”
时间到了。
李静帮着护士,小心翼翼地将陈远移到转运床上。他的身体轻得让她心惊。躺好后,陈远的目光寻找着她。李静俯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远哥,我和孩子们,在外面等你。我们等你回家。”
陈远看着她,嘴角极其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弱的笑容。然后,他点了点头。
转运床被缓缓推出病房,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李静跟在旁边,一直送到手术室门口那道紧闭的、亮着“手术中”红灯的自动门前。门打开,转运床被推进去,随即,门又无声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李静站在门外,看着那盏刺目的红灯,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但她没有倒下,只是挺直了脊背,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像一个最虔诚的守望者。小宝不知何时被护士带了回来,紧紧挨着她站着,小手攥着她的衣角。陈曦在护士怀里,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那扇门。
王芳匆匆赶来,手里提着早餐,看到李静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到了她身边。
手术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正式拉开序幕。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走廊里人来人往,其他手术病人的家属低声交谈,护士匆匆走过……所有的声音和景象,在李静感知中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扇门后,系在那个正在经历生死考验的丈夫身上。
前夜的恐惧、回忆、彼此的鼓励,此刻都化作了最纯粹的、煎熬的等待。希望与恐惧,像两条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越收越紧。她知道,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而曙光,是否真的会如约降临,答案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在那无声进行着的、精细而危险的刀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