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哀鸣。
摘星楼如同被孩童粗暴推倒的积木,雕梁画栋寸寸断裂,瓦砾横飞。汉白玉台阶扭曲、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天空不再是天空,而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后面是涌动翻滚的、毫无生机的混沌墨色。脚下的大地失去实体,化作流动的、深浅不一的灰黑漩涡,吞噬着一切。
那些原本僵硬的宫人、威严的侍卫、华丽的妃嫔……此刻如同被水浸湿的墨画,轮廓模糊,色彩剥离,化作一道道扭曲的、无声尖叫的灰色影子,被无形的力量扯碎、吸纳入四周崩塌的虚空。鼓乐声、惊呼声、皇帝的怒吼、墨先生的厉啸……所有声音都扭曲变形,拉长成怪异的杂音,最终归于死寂。
这是梦境的终末,是维系此方天地的核心怨念被打散后,不可避免的崩解。
赵无妄逆着这毁灭的洪流,身形在坠落的碎石与扭曲的光影间艰难穿梭。左臂的胎记灼痛已转为一种空洞的麻木,仿佛与这片正在死去的世界产生了最后的共鸣。他凤眸锐利如鹰,死死锁定着那片正在塌陷的楼顶祭台。
“沈清弦!”
他的呼喊声在扭曲的空间里显得微弱而失真。
祭台之上,沈清弦半跪在地,紧紧抓着一段尚未完全消散的汉白玉栏杆。异瞳之中,世界正以两种方式崩溃——现实的物理崩塌,与能量层面的彻底湮灭。她看到林婉儿最后消散的地方,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由极致痛苦与怨恨凝结的黑色能量,如同心脏般剧烈搏动了一次,随即猛地炸开,化作无数道漆黑的丝线,嘶吼着融入周围崩塌的墨色之中,成为了这毁灭画卷最后、也是最浓重的一笔。
那是林婉儿最后的“魂粹”,她未能成功注入画作的怨念,反而加剧了这梦境根基的腐朽。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脚下传来,沈清弦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轻盈,仿佛也要随之化去。
就在这时,一只坚实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抓住我!”
赵无妄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穿透了空间的扭曲杂音。他不知何时已冲上这濒临彻底湮灭的祭台,发髻散乱,衣袍被无形的力量割裂出数道口子,脸上沾着灰烬,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沈清弦几乎是本能地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那微弱的、由胎记与异瞳建立的灵魂纽带再次清晰起来,仿佛在无边毁灭中唯一的浮木。
“梦境要彻底消失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赵无妄大吼,对抗着脚下越来越强的、意图将他们同化吞噬的力量。
“怎么走?!”沈清弦喊道,异瞳拼命在四周寻找着可能的“出口”。然而,目之所及,只有无尽的崩塌与混沌。
“跟着胎记的感应!”赵无妄将她往自己身边猛地一拉,几乎是半抱着她,循着左臂那麻木胎记所指向的、唯一一丝微弱却尚未断绝的“源头”联系——那幅悬浮在半空、同样在崩溃的《贵妃肖像图》!
那幅画此刻已面目全非。林婉儿的形象支离破碎,画布上只剩下混乱纠缠的墨色,如同一个溃烂的伤口,正不断向外喷涌着黑色的能量流,加速着梦境的毁灭。但它毕竟是这个梦境的“锚点”,是与现实古画连接最紧密的通道!
“跳进去!”赵无妄指着那幅崩溃的画作中心,那里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旋转的墨色漩涡。
“什么?!”沈清弦难以置信。跳进那充满毁灭性能量的漩涡?无异于自杀!
“没时间解释了!这是唯一的生路!相信我!”赵无妄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臂上的胎记在与那漩涡靠近时,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不是警告,而是……指引!
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感受着两人之间那根脆弱的灵魂纽带,沈清弦一咬牙:“好!”
不再犹豫,两人对视一眼,紧紧抓住彼此,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幅崩溃画作中心的墨色漩涡,纵身跃去!
“轰——!!!”
在身体接触漩涡的刹那,仿佛有千万根冰冷的针同时刺入灵魂!极致的冰冷与撕裂感席卷了每一寸感知。周围不再是崩塌的宫殿,而是无边无际、呼啸翻滚的墨色乱流。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扭曲的情感残留、痛苦的哀嚎……如同风暴般冲击着他们的意识。
林婉儿天真烂漫的笑脸、她被制成人皮画时的极致痛苦、墨先生疯狂的执念、皇帝冰冷的眼神、还有无数湮没在历史中、被这古画吞噬的模糊面孔……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炸裂。
沈清弦的异瞳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被迫接收着这过于庞杂混乱的信息流,几乎要昏厥过去。赵无妄紧紧将她护在怀中,左臂胎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深邃的墨色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皮肤下蜿蜒游动,形成一层薄而坚韧的屏障,顽强地抵御着外界精神风暴的侵蚀,也将沈清弦部分笼罩在内。
在这纯粹的混沌与黑暗中,唯有彼此紧握的手,和那由胎记与异瞳维系的一点微光,是他们感知存在的唯一坐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
那疯狂的撕扯力骤然消失。
强烈的坠落感传来!
“砰!”“砰!”
两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扬起的尘埃。
冰冷、坚硬、带着真实触感的地面。
黑暗中,弥漫着土腥味和……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墨香,只是淡了许多。
赵无妄率先从眩晕中挣扎过来,感到浑身如同散架般疼痛。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和沈清弦正躺在那个幽暗的地下密室之中!周围是熟悉的青石墙壁,中央的石桌上,那个紫檀木盒依旧静静摆放,只是盒盖紧闭,不再有异象。
他们……回来了!
从那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轮回梦境,回到了现实!
他立刻看向身旁的沈清弦。她蜷缩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似乎还在承受着穿越混沌带来的巨大负荷。他心中一紧,连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才稍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沈清弦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异色的瞳孔,在密室的昏暗中,显得有些涣散和迷茫,仿佛还残留着梦境崩塌的惊悸。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赵无妄的脸,感受着身下真实的地面,愣了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开口:“我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赵无妄的声音也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他扶着她坐起身。
两人环顾四周,密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那个黑衣人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彻底留在了崩塌的梦境里,还是和他们一样侥幸脱身。
恍如隔世。
前一刻还在经历着宫倾楼塌、魂飞魄散的毁灭,下一刻却回到了这阴冷压抑,却无比真实的密室。巨大的反差让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沈清弦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林婉儿最后那怨恨绝望的眼神带来的刺痛感。她成功了,他们成功破开了第一个轮回梦境,阻止了画魂仪式,但……林婉儿终究还是死了,以一种更悲惨的方式。这份沉重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赵无妄则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衣袖破损,露出下面那道墨色胎记。胎记的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邃了一些,那灼痛感已经消失,但一种与那古画之间更加清晰、更加令人不安的联系,却仿佛烙印般留了下来。他不仅是被诅咒者,如今更像是……与诅咒同行之人。
“看那里。”沈清弦忽然轻声说道,指向石桌上的紫檀木盒。
赵无妄循声望去。
只见那原本看似空白的古老画轴,不知何时,竟然自行从盒中微微展开了一角。在那泛黄的丝绢之上,一个名字,正由淡转浓,如同渗出的鲜血般,缓缓浮现——
林婉儿。
字迹殷红,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怨毒。
与此同时,两人都感觉到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排斥力,从画轴和整个密室空间中传来,仿佛在催促他们离开。
第一个名字浮现了。
第一个轮回结束了。
但诅咒,远未终止。
赵无妄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扶起沈清弦:“先离开这里。”
沈清弦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血色的名字,将林婉儿的悲剧深深印入心底。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向密室的出口。脚步略显虚浮,身心俱疲,但眼神却比进入梦境之前,更加坚定,也更加沉重。
推开那扇沉重的暗门,重新回到秦府地下布满灰尘的通道时,远处隐隐传来了鸡鸣声。
天,快要亮了。
而他们知道,属于他们的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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