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交织的毁灭性能量缓缓散去,山谷中只余下死寂。
深坑边缘,焦土与冰棱交错,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
厉战与云清辞背靠着背,剧烈地喘息着,方才那耗尽心力、引动血脉共鸣的合力一击,几乎抽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
体内新旧伤势在极度透支下疯狂反噬,阵阵虚脱与剧痛如潮水般涌上,两人身形皆是不稳,摇摇欲坠。
残余的玄冥宗与北境王庭士卒早已被那恐怖的一幕骇破了胆,眼见主将殒命,发一声喊,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逃入山林深处,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
山谷重归寂静,唯有夜风穿过狼藉战场,带起呜咽之声。
危机暂解,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疲惫与痛楚便排山倒海般袭来。
云清辞闷哼一声,脚下发软,险些栽倒。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只滚烫而有力的大手及时伸了过来,牢牢扶住了他的手臂。
是厉战。
他的手心带着战斗后的余温,甚至有些烫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稳稳地支撑住了云清辞大部分的重量。
两人此刻皆是浑身浴血,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哪还有半分平日一方霸主、一派之主的威仪。
云清辞下意识地想挣脱,可稍一动作,便牵动内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抬眸,对上厉战同样写满疲惫却异常沉静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疏离,也没有了方才激战时的疯狂暴烈,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沉寂,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先离开这里。” 厉战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内力过度消耗后的虚弱,却依旧斩钉截铁。
此地血腥气太重,方才动静太大,难保不会引来其他麻烦。
云清辞抿了抿苍白的唇,冰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挣扎,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默然。
他没有再挣扎,任由厉战半扶半抱着,两人相互支撑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山谷,一头扎进了山谷外更加茂密幽深的原始丛林之中。
夜色如墨,林深似海。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彻底听不到山谷方向的任何动静,直到双腿如同灌铅,再也迈不动一步,才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壁下停了下来。
岩壁下方有个浅浅的凹洞,勉强可容两人栖身。
厉战将云清辞小心地安置在干燥的苔藓上,自己则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在附近收集了一些干燥的枯枝落叶。
他动作熟练地取出火折子,试了几次,因手抖得厉害,火星几次明灭,才终于点燃了一小簇火苗。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升起,逐渐驱散了洞口的黑暗与寒意,也映亮了两张苍白疲惫、沾满血污的脸。
火光下,彼此身上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
云清辞素白的衣袍已被鲜血和尘土染得看不出原色,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仍在缓缓渗血,那是为厉战挡下的一击;
厉战的情况更糟,玄色劲装多处撕裂,后背那道旧伤疤旁又添了新创,最严重的是左肋下一处乌黑的掌印,显然是硬接了冥骨一记阴毒掌力,内伤极重。
两人相对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与……微妙。
沉默片刻,厉战率先动作。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下摆,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走到云清辞身边,蹲下身,沉声道:“伤口需处理。”
云清辞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冰眸中掠过一丝抗拒。
他素来不喜与人亲近,更遑论如此狼狈地被人照料伤势,对象还是厉战。
可眼下形势比人强,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见他没有明确反对,厉战便不再多言,伸手欲去解他肩头的衣物。
“我自己来。” 云清辞侧身避开,声音冰冷,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
厉战动作一顿,看了他一眼,没有坚持,将布条和药瓶塞进他手中,然后转身,背对着他坐下,开始自行处理肋下的掌伤。
他动作有些笨拙,尤其是处理背后的伤口时,显得十分吃力,额角因疼痛而渗出细密的汗珠。
云清辞握着微凉的药瓶,看着厉战宽阔却因忍痛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他背上那道狰狞的、几乎贯穿整个背部的旧疤,以及旁边新增的伤口,冰封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他沉默地低下头,开始艰难地为自己肩头上药、包扎。
动作缓慢而生疏,每一次牵扯伤口都让他脸色更白一分。
洞内只剩下布料摩擦声、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好不容易处理完各自的伤口,两人已是精疲力尽,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
厉战从随身的储物袋中取出几块硬邦邦的肉干,用树枝串了,凑到火上慢慢烤着。肉香渐渐弥漫开来,勾动了饥肠辘辘的肠胃。
肉干烤热后,厉战将最先烤好、也是最大的一块,递到了云清辞面前。
动作自然,仿佛理所应当。
云清辞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焦香四溢的肉干,又抬眸看向厉战。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眸子,此刻因疲惫而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平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沉默地接过了那块肉干。
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厉战的手指轻轻触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高于常人的灼热温度。
厉战似乎并未在意,拿起另一块较小的肉干,默默地啃食起来。
两人就着微弱的火光,沉默地吃着这简陋的晚餐。
气氛不再像以往那般剑拔弩张,也不再是月下对酌时那种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汹涌,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筋疲力尽下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和谐。
吃完了东西,厉战添了些柴火,让火堆烧得更旺些,驱散着林间的寒夜。
他抱着膝盖,目光有些失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橘红色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明明灭灭。
良久,在一片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厉战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仿佛梦呓般的飘忽,打破了夜的沉静:
“那时……”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沉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火苗的噼啪声淹没。
“你说‘滚’……”
云清辞拿着肉干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他霍然抬头,冰眸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厉战的侧影。
厉战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火焰,仿佛在对着虚空诉说,语气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苍凉:
“我便觉得……”
他缓缓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压抑到极致的颤音:
“……无处可去。”
话音落下,山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云清辞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怔怔地看着厉战被火光勾勒出的、显得异常孤寂冷硬的侧脸轮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刺痛。
“滚”。
那个字,他当年说得何其轻易,何其冰冷。
他从未想过,也从未在意过,那个被他驱逐的、卑微的杂役,在听到这个字时,心中是何等感受。
无处可去……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此刻,狠狠地、缓慢地割开了时光的帷幕,将那份被遗忘的、属于厉战的绝望与茫然,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一直以为,是他“摆脱”了一个麻烦。
却从未想过,对当时的厉战而言,那声“滚”,意味着被全世界抛弃,意味着……失去了唯一的容身之所。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恐慌与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云清辞淹没。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火光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一个陷入回忆的苍凉,一个被真相击得魂不守舍。
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