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曼指关节上还残留着昨日习字时蹭上的墨迹,这是他来到杨家庄园的第十六个春天。近两年的埋头苦学,那些曾如迷宫般令人绝望的方块字,终于在他脑中拆解重组,从哑谜变成了话语。如今他已能磕绊却流畅地通读学堂里大部分农技与算数册子,这种挣脱束缚的感觉,比第一次稳稳骑上烈马更让他心潮澎湃。
他本以为自己对这片山谷庄园的了解已足够深入,直到那个午后。几个半大少年蹲在溪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斜的图形,激烈争论着“水轮传动齿的模数”与“效率”。他驻足聆听,一个词突兀地钻进耳中。
“藏书楼”。
这个词让他心头一跳。庄园重学识,他是知道的,孩童皆需读写算数。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建筑,被如此郑重地冠以“藏书”之名。在他的世界里,书籍是与圣物并列的珍宝,深锁于大修道院的抄经室或某位显赫公爵的密柜,由僧侣与学者以生命守护,总数寥寥。
循着少年们含糊的指点,他穿过生活区与工坊区交界处那片少有人至的空地。一座此前被他完全忽略的建筑,沉默地矗立在那里。那是座三层石楼,通体由灰白石材垒成,方正,敦实,与庄园里常见的木构建筑格格不入。窗户开得又小又高,稀稀落落,像碉堡的射击孔,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他找到杨亮时,对方正在核对春耕农具的清单。卡洛曼按捺住急切,用仍带着异国腔调却流利不少的中文问道:“杨亮先生,我听说……我们有一座藏书楼?我能进去看看吗?”
杨亮从木牍上抬起眼,表情没什么变化,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问。“可以。规矩是,只限一层。二层三层,没有我或我父亲的准许,谁都不能进。”
“谁都不能?”卡洛曼有些意外,他以为限制只针对外人。
“对,谁都不能。”杨亮语气没有转圜余地,“上面的东西……不一样,需要更严密的看管。”他顿了顿,补充道,“楼内一切书籍,只许在内阅览,或按手续借出抄录,严禁带离庄园,严禁损毁。坏了,借阅的人得亲手抄足一本赔回来。”
次日,卡洛曼拿到了许可。推开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一股混杂着旧纸、墨锭与淡淡草药的气味涌入鼻腔,后来他知道那是防虫的芸草。一楼光线晦暗,全靠高窗投入的几束天光照明,空气幽静,带着石壁特有的阴凉。
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后,呼吸骤然一紧。
与他想象中零星摆放几卷羊皮纸或几本手抄本的景象截然不同。眼前,是顶天立地的厚重木架,一排排,一列列,森然肃立。架上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塞满了书籍。那些书的装帧方式他从未见过,不是卷轴,也不是简单的皮面缝合,而是用厚实纸板做封,以线仔细缝缀,书脊上用工整的墨字标注着书名与编号。
他沿着书架间的窄道缓缓走过,目光扫过那些书名——《齐民要术摘要》、《赤脚医生手册(基础篇)》、《军地两用人才之友(选编)》、《基础几何与测量》、《冶金原理浅析》、《土木工程入门》、《三字经》、《千字文》……有些他能勉强理解,更多则全然陌生。他粗略心算,仅仅这一层,藏书数量恐怕就逼近四位数。
四位数!
这个数字像一记沉重的骑枪,猛击在他的胸膛上。他想起里昂大教堂那个被修士们用生命守护的小小藏书室,其全部收藏,恐怕不及此地的十分之一。而这里,还仅仅只是第一层。那被铁门紧锁的上层,又存放着何等模样的知识?
一种混杂着狂喜与自身无限渺小的战栗,从他脊椎升起。他原以为近两年的苦学已触及此地知识的边界,此刻才惊觉,自己不过是在无垠瀚海之畔,侥幸舀起了一勺沙。
自那日后,藏书楼一层便成了卡洛曼的栖息之地。他贪婪地吞噬着那些由粗糙却坚韧的纸张承载的智慧。他读《齐民要术摘要》,里面系统阐述的选种、施肥、轮作之法,比他之前在田埂间观察到的更为精妙深邃;他翻看《赤脚医生手册》,里面图文并茂地介绍各种常见伤病与草药处理,其思路之清晰,方法之直接有效,远超当年保罗神父为他治疗箭疮时所用的手段;他甚至尝试啃读那本《基础几何与测量》,里面关于点、线、面、体的定义与性质,为他撬开了一个全新世界的大门,让他第一次明白,原来世间万物的形状与空间,竟能用如此冰冷而精确的语言去描述和计算。
他彻底沉溺其中。常常一坐便是整日,直到管理书楼的老先生敲响闭门铜钟,他才惊觉时光流逝。面对这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读完的宝藏,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他或许,真的不再需要回到图卢兹了。
近两年间,他并未完全断绝与家里的联系。借助往返于河口集市的商队,他前后寄出过四五封家信。路途险恶,信使可能遭遇盗匪、疾病或任何不测,最终只有两封确认送到了母亲手中。
在信里,他竭力描述自己在一个“远离纷争、专注于知识与技艺之地”学习,生活安稳,请家人勿念。但他心知肚明,他的父母,尤其是那位习惯用长剑与猎犬来衡量价值的父亲,根本无法理解他所谓的“学习”究竟是什么。从他母亲言辞闪烁、充满忧虑的回信来看,他们大抵认为他加入了某个地处偏远、戒律严苛的苦修会,甚至怀疑他被什么异端学说蛊惑了心智。
母亲在第二封,也是最近的回信中,语气已带上了无奈的妥协。她絮叨着家长里短,兄长如何协助父亲管理领地,妹妹即将与邻近的一位男爵订婚,最后写道:“……我亲爱的孩子,若你执意要在外追寻内心的宁静,母亲只祈求上帝保佑你平安健康。只要你好好活着,便比什么都强……”至于父亲,据信使私下转述,那位脾气火爆的图卢兹贵族在得知儿子不肯归来后,曾暴怒地吼叫:“让他死在外面好了!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读母亲的信时,卡洛曼心中尚有酸楚,听到父亲的反应,反而释然。他了解父亲,那更多是失望与面子受损后的气话,并非真的恩断义绝。父亲更偏爱能继承家业、延续家族武勋的兄长,这是他早已认清的事实。如今,在这阿尔卑斯山麓的谷地里,他找到了远比回去继承一小块采邑、周旋于贵族恩怨之间更有意义的事——眼前这浩瀚的知识,以及孕育出这知识的、迥异而强大的文明。
他将家信仔细收好,目光再次投向藏书楼高耸沉默的石墙。二楼三楼那紧闭的铁门之后,究竟藏着什么?这个疑问如同种子,在他心底深扎下去。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身份与认知,远不够资格去探寻那核心的秘密。但他并不气馁,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动力。
回到图卢兹,他或许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一位小领主。但在这里,在这些承载着另一个世界无数代人智慧结晶的书籍面前,他感觉自己像刚学会爬行的婴孩,面前是一个广阔无垠、等待探索的全新宇宙。他愿用余生攀登这座知识的高峰,哪怕穷尽一生,也只能窥见山腰一隅。这份诱惑,远比家族的责任与父亲的期望,更强烈,也更真实。
当他正沉迷于《化学常识》中关于物质构成与变化的奇妙论述时,工坊区传来的动静吸引了他。好奇心驱使他暂时离开充满墨香的书架,走向那座专用于试验的独立工坊。
工坊里热气蒸腾,杨亮、杨建国,以及越发沉稳干练的杨保禄,正围在一座新砌的、造型古怪的小窑炉旁。旁边木桌上,散放着几块晶莹的乳白色石头、一些洁白的粉末,以及数个深色陶坩埚。
“杨亮先生,你们这是……”卡洛曼用熟练的中文打招呼,目光扫过那些材料。
杨亮抬起头,脸上带着汗迹,见是他,随口道:“试试看能不能把玻璃搞出来。现在窗户糊着兽皮麻布,采光太差,阴雨天跟地窖没两样。有了透光的玻璃,好多事就好办了。器皿,甚至……嗯,一些能让人看得更远的东西,也能做得更好。”他含糊地带过了某个词,但卡洛曼依稀记得在某本物理册子里读到过“透镜”的概念。
玻璃!卡洛曼心中一震。他知道这东西,威尼斯商人的彩色玻璃器皿价比黄金。他立刻来了精神,觉得自己苦读的知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回想起《化学常识》里的记载。
“是需要硅砂吗?书里说,玻璃主料是硅砂,配上纯碱和石灰石……”他努力回忆着书中的片段,试图展现自己的价值,渴望参与到这创造的过程中。
正在调试窑炉风门的杨建国老人闻言,瞥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玩味的笑意:“小子,书读得挺快嘛。”他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乳白色石头,“这是石英,比河沙干净。那是煅烧贝壳得的生石灰,那边是从草木灰里沥出来的土碱。”
卡洛曼点点头,自觉抓住了关键,信心更足。他转向正小心翼翼称量石英和土碱比例的杨保禄:“保禄,需要我帮忙计算配比吗?或者记录窑温?书上说,不同成分和温度,会影响玻璃的透明度、硬度和熔点……”
杨保禄抬起头,对他友善地笑了笑,手上动作却毫不停滞:“卡洛曼大哥,谢了。不过配比和火候,爷爷和父亲心里有谱,他们试过好多回了。我现在就是跟着学,打打下手,盯着火,看好加料的时机。”他指了指窑炉旁插着的一根表面覆盖暗色涂料的铁棒,“温度嘛,主要靠这‘火色棒’,再就是看火焰颜色和窑里料子的反应。”
卡洛曼怔住了。他意识到,杨保禄口中的“心里有谱”、“经验”、“看火色”,是他无法从任何一本书上直接获取的。书本给了他原理与方向,却没有赋予他判断火候的眼睛,与感知物料细微变化的手。
接下来的时间,卡洛曼彻底成了旁观者。他看着杨亮如何依据窑内火焰颜色的微妙转变,果断地扳动风门;看着杨建国如何凭借某种难以言传的直觉,在某个精准的时刻,用长钳夹起一小滴熔融物料,观察其拉丝的长度与色泽,然后示意杨保禄加入少量早已备好的、用作澄清剂的硝石粉末;看着他们三人在高温与烟熏中,沉默而默契地协作,紧盯着坩埚内那些翻滚着、逐渐变得透明粘稠的液浆。
整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与令人窒息的等待,远非书本上那些冷静的化学方程式和物理参数所能描述。卡洛曼发现自己空有满腹理论,却完全无法介入。他和杨保禄一样,在这里都是学徒,甚至还不如,因为对方长期耳濡目染,拥有他所不具备的、基于巨量实践形成的肌肉记忆与直觉。
当第一次尝试最终因退火池温度梯度失控,导致坩埚内初步成型的玻璃液在清脆的爆鸣声中炸裂成无数碎片时,工坊里弥漫开短暂的沮丧,但杨亮和杨建国脸上更多的,是一种“果然会这样”的平静。
“还是心急了,退火池没弄妥帖。”杨建国拍掉手上的灰,语气平淡。
卡洛曼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困惑与一丝不甘:“杨亮先生,杨老先生……我读了许多书,自以为懂了原理。可为什麽……真动手的时候,我什麽忙也帮不上?这些……这些手艺,为什麽书上不写?”
杨亮拾起一块尚带余温的玻璃碎片,在指尖捻了捻,看向卡洛曼,目光沉静:“卡洛曼,书里的知识,是前人成功和失败的总结,是‘道’,指明了方向。但具体到‘术’的层面——如何找到合用的石英矿,如何提纯土碱,如何砌出能扛住高温的窑炉,如何判断那转瞬即逝的‘火候’,如何设计退火流程防止它炸开……这些,是需要在无数次动手实践中,用时间、汗水,甚至是用失败和损失,一点点磨出来的‘手艺’。”
杨建国接过话头,嗓音苍老却透着洞明世事的睿智:“我们爷几个脑子里装的,不只是你看的那些书,还有我们……我们家族攒了几十年,甚至更久的各种‘手艺’和‘经验’。这些玩意儿,很多没法子用文字写明白,得靠手把手教,靠自己琢磨,去犯错,去体会。你以为看完一层楼的书就够用了?差得远哩。那只是打了个地基。”
杨亮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但话语依旧直接:“而且,就像我早前告诉你的,单一的技术,脱离了支撑它的整个体系,用处不大。你就算现在把我们做玻璃的每一步都背得滚瓜烂熟,没有稳定的石英来源,没有合格的耐火泥,没有能配合的工匠,你一个人,能造出玻璃吗?就算造出来了,在你来的那个世界,它带来的,恐怕不是便利,而是灾祸。”
卡洛曼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些晶莹却残破的碎片,又看向面前神色如常的杨亮父子,以及虽然失败却眼神依旧专注坚定的杨保禄。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如同冰冷的地下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曾经笃信,知识即是力量,掌握书本,便能拥有改变一切的能力。此刻他却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从“知晓”到“做到”之间,横亘着一条名为“实践”与“体系”的巨大鸿沟。他所学的,仿佛是描绘精确的地图,标明了山川河流,但要真正穿越这片土地,还需要熟悉路径的向导,需要趁手的工具,需要彼此信赖的同伴,更需要应对途中无数未知险阻的经验与决断的勇气。
杨家庄园的强大,不仅仅在于他们拥有藏书楼里那张详尽的知识地图,更在于他们拥有将地图变为通途的、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手艺”,以及围绕这些手艺构建起的、环环相扣的完整“体系”。这两者如同筋骨与血肉般紧密结合,才孕育出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长期握笔而略显苍白的手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学习知识,或许仅仅是他漫长旅程上,迈出的第一步。
后面的路,该怎麽走?
他站在工坊弥漫的烟火气与藏书楼清冷的墨香之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思考。那知识的星辰大海依旧令他心驰神往,但脚下通往彼岸的道路,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显得如此具体、崎岖而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