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的晨雾像一层洗不掉的灰翳,沉沉地压在冰凉的河水上。乔治的船队再次靠上杨家庄园那段用原木和粗绳捆扎的简易码头时,船身撞上木桩的闷响都显得压抑。杨亮早已等在码头上,深秋的寒气浸透了他的外套。他的目光扫过船队,立刻发现了异样:其中一艘货船的吃水线高得突兀,甲板上空荡荡的,不见了往日捆扎结实的羊毛捆或沉甸甸的矿石筐。
乔治快步走下跳板,脚步不如往常轻快,脸上带着被风霜刻蚀过的痕迹,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依旧像鹰隼般捕捉着细节。
“亮哥。”乔治拱了拱手,省去了寒暄,声音有些沙哑,“东西送到了,主教对那柄短剑很满意,盔甲的事也没再提。”
杨亮点了点头,视线还黏在那艘空船上。“进棚里说。”他转身引路,靴子踩在潮湿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兼做会议室的大工棚里,炭火盆驱散着侵入骨髓的寒意。乔治接过陶碗喝了几口热水,暖意从喉咙滑下去,才觉得紧绷的筋骨松弛了几分。他放下碗,双手拢在火盆上方。
“按你的交代,我去苏黎世见了格里高利主教。他对盔甲的品质挑不出毛病,看来暂时熄了绕过我们直接交易的心思。”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过,我在他那儿听到一个消息……关于保罗神父的。他没有回苏黎世,主教说他带着在这里学到的医术,离开教区云游四方,治病救人去了。”乔治说完,抬起眼观察杨亮,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惊讶。
杨亮用一根铁钎慢慢拨弄着炭火,火星子噼啪着向上窜。“我知道。”他的声音平稳,和炭火的噼啪声混在一起,“他走之前,来找过我。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乔治愣了一下,随即释然。是了,保罗神父那样的人,在这里一待八年,离开这种大事,怎么可能不亲自同杨亮告别。自己从主教那儿听来的消息,对杨亮而言,早已是旧闻了。
“原来是这样。”乔治点了点头,把这事抛开,话题转回他更熟悉的领域,“这次带来的羊毛是英格兰货,虽然路远,但质地没得说。你上次要的矿物颜料和几种树种种子,我也尽力搜罗到一些,成色如何还得你自己看。”
正事谈得差不多,乔治脸上那种属于商人的精明褪了下去,换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他搓了搓手,目光偏向工棚一角堆放的麻袋。“还有件事……来的路上,过了巴塞尔不远,在一个废村边上……碰上个孩子。七八岁模样,饿得就剩一口气了,趴在他娘身边……他娘已经没气儿了,身子都僵了。”他喉咙动了动,“我没忍住,就给带上了。”
这话不需要更多解释。这不是乔治第一次在路上捡回孤儿。庄园里现在跑跳的几个小崽子,有好几个都是这么来的。
“人呢?”杨亮问,声音里听不出责备。
“在外面,让玛格丽特婶婶照看着,喂了点热汤,睡着了。”乔治松了口气,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亮哥,我在想……庄园现在,还收不收人?我是说,成年人,那些在外面活不下去的流民……”
杨亮沉默下来,视线投向工棚窗外。远处,新建的瓷窑正冒出断续的青烟,骨瓷的烧制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纺织工坊里,诺离别带着女人们研究如何处理新到的英格兰羊毛,讨论声隐隐传来。这个庄园就像一套磨合已久的齿轮组,每一个新加入的成年人都是一颗形状未知的新齿轮,需要反复调试,更伴随着暴露的风险——他们来自哪里?背后有没有跟着麻烦?会不会把这里的秘密当故事讲出去?
他收回目光,落在乔治脸上,语气平静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成年人,暂时不要了。我们这点家底,经不起太快的变化,也担不起那份风险。”
他话锋一转,接着说:“但是,孩子。十岁左右,最好十岁以下,如果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你可以带回来。”
乔治怔了怔,有些不解:“只要孩子?他们……能顶什么用?”
“他们能学。”杨亮的眼睛里有一种乔治无法完全读懂的光,那不是商人的算计,也不是贵族的傲慢,更像一个匠人看着一块尚待雕琢的璞玉,“学我们的话,学我们的规矩,学怎么让贫瘠的土地长出更多的粮食,学怎么从浑浊的河水里弄出能喝的水,学怎么把铁矿石变成更坚韧的钢,学怎么把这些羊毛织成更暖和的布,甚至……学怎么烧出像玉一样温润的瓷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年纪小,骨头软,容易掰过来。他们才会把这里真正当成家。他们,才是这片山谷将来能扎下深根的指望。”
他想起了那些在油灯下一笔一划抄录下来的书籍,里面不止有锻造公式和农时历法,还有关于如何育人、如何传承的零散记载。把这些孩子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教他们识字算数,告诉他们为什么水要烧开喝,为什么粪肥要堆沤,他们回报给你的,将是最纯粹的忠诚和几乎无限的潜力。这份力量,是任何心怀忐忑的成年流民都无法给予的。
乔治看着杨亮,脸上的疑惑慢慢化开,变成了某种程度的了然,甚至带上了一丝敬佩。“我懂了,亮哥。以后在路上,我会多留份心。”
“嗯,”杨亮颔首,“先去把那孩子安顿好。洗干净,换身衣裳,然后……带他去见见其他孩子。”
乔治应声出去了。工棚里只剩下杨亮一人,炭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清楚地知道,接纳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其意义远比进口十船最好的羊毛、一百吨最纯净的铁矿石更为深远。这不是简单的慈善,这是在为这个挣扎于中世纪阴影下的微小庇护所,编织一件真正能够抵御漫长寒冬、并且能一代代传下去的“未来之裘”。这件“裘衣”的每一根线,都将由这些孩子的血肉、知识和忠诚纺成。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走到工棚门口,倚着粗糙的木门框,望向山谷。暮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正从四面山峦间弥漫开来,渐渐吞噬了田野和屋舍的轮廓。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其中那些半大少年的身影格外显眼。他们扛着锄头,抬着新伐的还带着树皮的木材,脚步比成年人更轻快,交谈声中气十足,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仿佛永远耗不尽的精力。
一种沉静而实在的感觉,在他胸腔里慢慢充盈起来。他想起八年前刚在这里落脚的时候,算上最初收留的诺离别,满打满算也只有六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而现在,根据他上个月亲自核对的名册,山谷里的常住人口已经突破了六十五。这个数字沉甸甸的,代表着六十五张需要填饱的嘴,六十五副需要遮风避雨的身躯,也是六十五份或大或小的力量。
人口的增长是实实在在的。这几年,随着生活初步稳定,食物供给虽然依旧紧张但总算有了基本保障,庄园里也开始陆续有新生命降生。掰着指头算,平均下来每年大概能添五六个新生儿。想到孩子,他心头那点暖意里便掺进了一丝极淡、却无法忽略的阴影。八年里,并非所有孩子都顺利熬过了最初的危险期。有两个婴儿,在出生后不久就染上了急症,他和父亲翻烂了那本被视为救命宝典的《赤脚医生手册》抄本,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草药和物理降温法子,日夜不休地守着,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在这个一个感冒风寒都可能夺走性命的时代,这种无力感是如此刻骨铭心。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个能磕磕绊绊长大的孩子,在他眼里都格外珍贵。
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处那几个少年的身影。他们正是几年前,乔治从沙夫豪森附近一支濒临崩溃的流民队伍里带回来的孤儿。刚来时面黄肌瘦,眼神里全是惊惧,看见一点吃的就扑上去抢。如今,最大的那个已经十六岁,肩膀宽阔,胳膊上肌肉虬结,是铁匠铺和筑坝工地上不可或缺的壮劳力;小些的也有十三四了,无论是扶着犁杖耕地,还是跟着老铁匠学习辨认火候、抡锤锻打粗铁,都已经能顶半个大人用。
更让杨亮感到慰藉的,是这些孩子身上展现出的惊人“可塑性”。他们来到这里时,如同一张被苦难浸透、却还没来得及写上太多乱七八糟东西的羊皮纸。他的母亲、妻子珊珊,还有庄园里其他几个识字的,系统地教他们认字、算数,讲解为什么要改良农具,为什么要用沸水清洗伤口,为什么要费力气修建公共厕所和过滤饮用水。这些少年吸收知识的速度,远比后来加入的成年流民快得多。他们不会固守某些陈旧乃至愚昧的生活习惯,对于杨家庄园推行的一系列“新规矩”——从饭前洗手、喝开水,到田地轮作、集体协作,再到对各种工具技术的不断改良——表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接纳和认同。
反观那些在成年后才加入庄园的流民,虽然大多本性淳朴,肯下力气干活,对庄园提供的庇护和稳定的食物来源心怀感激,但想要扭转他们几十年生命里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和行为模式,却需要耗费数倍的心力和时间。他们中,有人会私下抱怨“喝烧开的水”是多此一举,浪费柴火;有人在耕作时,会不自觉地沿用祖辈传下来的低效老法子,需要监工反复提醒纠正;更有人对学习文字表现出明显的畏难和不解,认为那是“老爷们才该琢磨的事情”,和他们这些泥腿子无关。这种认知层次上的无形鸿沟,比体力上的差距更难弥合,需要更长的时间和不懈的引导。
因此,杨亮才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优先吸纳孤儿,尤其是十岁以下的孩童。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过去的苦难记忆或许深刻,但尚未形成僵化难改的思维定式。他们更容易将杨家庄园视作唯一且真正的归属,更容易全盘接受并内化这里融合了另一个世界知识碎片与中世纪残酷现实所形成的一整套生存哲学和技术体系。他们,才是将“杨家庄园模式”延续下去的最理想载体,是承载着未来希望的根苗。
那个被乔治新带来的孩子,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最好的“胚子”。用不了几年,这个现在瘦弱不堪的孩子,也会像他的哥哥姐姐们一样,在这里学习、成长,筋骨变得强健,头脑被知识武装,成为守护这片山谷、并推动它在这艰难时世中向前发展的坚实力量。这不仅仅是增加一个人口数字,更是在精心培育这片土地未来的筋骨与灵魂。
他转身回到工棚内,炭火的余温尚未散尽。他在粗糙的木桌旁坐下,铺开一张草纸,用炭笔开始勾勒如何进一步细化对这些少年儿童的教育和技能培训。或许,该按照他们的年龄和各自表现出的兴趣倾向,开始有侧重地引导了。对力气大、对火与铁感兴趣的孩子,可以多安排去铁匠工坊打下手;心思细腻、手指灵巧的,可以去纺织工坊或者跟着学习鞣制皮革;对植物、土地有好奇心的,可以跟着父亲学习更精深的农学、水利和土壤改良知识。六十五人,对于一个怀揣着在黑暗中开辟一片光明之地的集体而言,仅仅是一个微小的起点。而确保这个起点的质量和纯粹性,远比盲目追求数量的扩张更为重要。
晨雾尚未完全被初升的日头驱散,杨亮已经站在了新扩建的畜栏边上。空气里弥漫着牲畜身上特有的温热腥膻气,混合着干草和发酵饲料略带酸腐的味道。几头半大的猪在圈里哼哼唧唧,用鼻子奋力拱着食槽里昨夜剩下的、已经有些发干的地瓜秧和豆荚混合物。旁边的牛栏里,三头骨架粗大的黄牛和唯一一头花白相间的奶牛正安静地反刍,喉咙里发出规律的咕噜声。
他的目光在这些牲畜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庄园里现在有六十五张嘴,其中超过三分之一是正在疯狂抽条长身体的孩子和少年。他看着那些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他们每天要参加训练、学习文化课、还要参与繁重的体力劳动,能量的消耗像个无底洞。光靠地瓜、小麦这些主食和逢年过节才能分到一点的咸肉、野味,蛋白质和脂肪的摄入远远跟不上他们身体生长的速度。猪的繁殖周期短,用庄园自产的地瓜、豆类,再加上收集来的野菜、泔水喂养,是目前肉食和猪油的主要来源。但猪油不耐储存,口感也差些,而牛奶,对于正在发育的孩子来说,是极好的营养补充。
问题,就出在牛身上。
负责照料牲畜的埃尔克和她的老公,正一边给奶牛添着草料,一边絮絮叨叨地对杨亮诉苦:“老爷,您看这几头牲口,胃口是不差。可近处能打到的好鲜草越来越少了。小石头他们几个半大小子,现在天蒙蒙亮就得背着筐往更远的山坡走,来回就得大半天的功夫。就这,捡回来的草叶子也多是又老又粗硬的,牛不爱吃,吃了也不上膘,您看这奶水,”埃尔克指了指奶牛略显干瘪的乳房,“眼见着就少了。”
杨亮蹲下身,从食槽边抓起一把埃尔克刚添进去的干草。草色枯黄,茎秆粗硬,摸上去扎手,确实不是什么好货色。他记得之前有一次,这头奶牛在吃了酿酒后剩下的葡萄渣滓后,产奶量确实有过几天明显的好转,但杯水车薪。归根结底,牛是食草动物,没有充足优质的草料,一切都无从谈起。
“要是能有专门种来喂牲口的草就好了。”埃尔克用围裙擦着手,叹了口气,“我之前听夫人说,有些阔气的大庄园,会专门划出好地来种一种叫……叫苜蓿的草,听说那东西牲口顶爱吃,长得也疯快,割了一茬没多久又长一茬。”
苜蓿。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杨亮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清晰的涟漪。他当然知道苜蓿,“牧草之王”,蛋白质含量远高于一般禾本科牧草,适口性极佳,而且其根部的根瘤菌具有固氮作用,种植它甚至能改良贫瘠的土壤,提升地力。这正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在山谷边缘那些尚未充分利用的坡地上种植苜蓿,不仅能解决牛、驴和未来可能增加的羊只的饲料危机,其本身对土地肥力要求不高的特性也正合适。
一个清晰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形:必须尽快让乔治搞到苜蓿种子。
这个念头一起,另一个被他压抑了许久的想法也像是挣脱了束缚,猛地浮现出来——马。他想起上次乔治回来时,曾略带得意地提起,他偶然经手了几匹来自施瓦本地区的健壮驮马,虽然最终被一个出价更高的商人买走,但证明乔治确实有接触到马匹的渠道。
在这个时代,马匹意味着更强的运输能力,能更高效地运送沉重的矿石、煤炭和成品;意味着更快的机动性,无论是传递消息还是应对突发状况;也意味着在必要时——尽管杨亮内心深处极力避免走到那一步——更强的武力投射和自我保护能力。而苜蓿,正是喂养马匹最顶级的精饲料之一。
他站起身,对眼巴巴望着他的埃尔克夫妇说道:“草料的事,我心里有数了。也许下次乔治先生来的时候,我们能找到这种叫苜蓿的草种。”
离开畜栏,杨亮没有回工棚,而是径直走向位于山谷内侧的仓库区。那里存放着庄园的物资账册和简陋的地形图。他需要更精确地计算,现有的土地在保证了基本口粮(主要是耐贫瘠、高产的地瓜,以及小麦和少量豆类)和必要的经济作物(用于染色的茜草、靛蓝,以及酿酒的葡萄)种植之后,还能挤出多少面积来试种苜蓿。种植苜蓿不需要占用最肥沃的河谷熟田,那些新开垦的、土质相对贫瘠、石头多的向阳坡地或许正合适。前期需要投入人力,用锄头和毅力清除掉原有顽劣的野草根系,平整土地,然后播下细小的苜蓿种子。只要第一茬能成活,依靠其强大的生命力和发达的根系,应该能够逐渐形成一片稳定产出的优质草场。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下次与乔治交易时需要重点提出的项目。首当其冲是苜蓿种子,越多越好,最好能问到具体的播种时节和种植要点。其次,必须再次郑重提出购买马匹的请求,不需要血统高贵的战马,哪怕是几匹结实耐劳、脾气温顺的驮马或普通的骑乘马也可以,价格方面可以适当让步。还有,羊毛、铁矿石和硫磺的供应必须确认,尤其是硫磺,关系到火药和某些消毒剂的制备,存量一直很紧张。
阳光终于彻底撕开了晨雾的帷幕,将金黄色的光芒洒满整个山谷,照亮了那些在工坊和田间忙碌的年轻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