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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路途,感觉比去时漫长了许多。来时每一步都透着谨慎,留意着林间的风吹草动,归时却只剩下去沉甸甸的疲惫和一股脑儿往家赶的急切。杨亮带着队伍,沿着原路快速穿行在林间小道上,每日只歇息很短的时间。那两头驮物资的山驴,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心绪不宁,蹄子踏得比往常更急更快。

第四日黄昏,日头西沉,天色渐暗,那片熟悉的峡谷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越是靠近庄园,杨亮的心越是安定几分,但也越发注意到沿途与往日不同的景象。好几处原本隐蔽的哨点,如今明显加强了人手和遮蔽物;道路中间设置了可以拖动的拒马枪;甚至在几处关键的山隘口,还能看到新翻挖泥土的痕迹,那显然是新设的陷坑。看来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父亲一点也没闲着,把这山谷的防御打造得如铁桶一般。

穿过最后一道哨卡时,山谷入口处那道木栅栏赫然在目。原本三米来高的围栏,如今又硬生生加高了一米多,关键承力的部位都用石块垒砌加固。栅栏后方的了望塔上,哨兵的身影在暮色中站得笔直,警惕地注视着下方。

“父亲真是下了大力气,”杨亮对身旁的弗里茨低声道,“这工程,可不是三五天能完成的。”

庄园内的气氛,严肃却并不慌乱,一切井然有序。哨兵认出是他们归来,立刻吹响了号角——一声长鸣,两短一长,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平安信号。号角声还在谷中回荡,杨建国已经带着几个人快步迎了出来。

老杨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见到儿子,先是上下打量一番,见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随即眉头又锁紧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乔治前天又来过一趟,说那群天杀的海盗和主教老爷的兵马还在河边对峙着呢,谁也奈何不了谁,情况乱得很,看不清走向。”

杨亮先简要说了句“一路平安,有所收获”,便让弗里茨三人先回去歇息,自己则跟着父亲走向议事厅。这间用粗大原木搭建的屋子颇为宽敞,中间摆着一张打造得粗糙却结实的厚木长桌,墙上挂满了手绘的地图,既有庄园周边的详细地形,也有标注着更远河流、城镇区域的略图。

油灯点亮,昏黄的光晕洒满房间。杨亮花了近一个时辰,事无巨细地向父亲禀报此次侦察的所见所闻。他从海盗营地的规模和布局讲起,说到主教军队的构成,双方使用的武器甲胄,布阵的特点,尤其详细描述了那场短暂交锋的过程以及如今两军僵持不下的态势。

杨建国听得极其专注,不时凑到墙边地图前,用炭笔在上面添加新的标记,或是沉吟着点头。

待儿子说完,杨建国久久凝视着那张画满了地形和兵力部署的草图,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良久,他才沉重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此前未曾有过的凝重:“如此看来,这位苏黎世主教……格里高利大人的能量,远超我们最初的预料。能一次动员十多名骑士,过百的民兵,这已是堪比一位伯爵的实力了。甚至在号召力上,恐怕比某些边地伯爵还要强上几分。”

杨亮点头,将另一张记录着敌军装备细节的草图在桌上铺开:“父亲所言极是。我仔细观察过,那些骑士厮杀技艺颇为老练,绝非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定是经过长年操练的。不过……”他手指点向草图上一处,“他们用的仍是软绳马镫,并非更趁手的硬质马镫。冲锋时,软绳难以提供稳固支撑,骑士需得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极耗体力,长矛刺击的准头和力道也难免受影响。”

他稍作停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分析道:“先前我曾向乔治和保罗神父多方打听过,如今这世道,一位子爵,通常也只能养着三五个常备的骑士。能一口气出动十多名骑士,这通常得是侯爵那般的大贵族才有的手笔。我们先前,确实是低估了这位主教大人的影响力,也小瞧了苏黎世教区在天主教会里的地位。”

杨建国若有所思地捋着颌下的胡须,目光变得深邃:“照这么说,这位格里高利主教,不单宗教地位尊崇,在世俗权柄方面,也握着不小的力量。这消息……唉,真不知是好是坏。”他站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好的一面是,他确有实力与海盗一战,并非虚张声势;坏的一面是,若真是他赢了,日后咱们边上可就要多一位实力强劲的邻居了。是福是祸,难说得很。”

“但我觉着,这般僵持的局面,不会拖得太久。”杨建国回到桌边,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两军对峙的那处河滩,“双方都耗不起。主教的兵多是临时征召,久战兵疲,人心涣散;海盗虽凶狠,毕竟是远离老巢,补给艰难,支撑不了太久。”

杨亮接过父亲的话头:“我观察下来的结果也是如此。主教军队求胜心切,若不能胜,他无法对支持他的贵族和市民交代。但海盗人数占优,又靠着船只,能从水路获取补给甚至援兵。”他语气愈发凝重,放缓了语速,“权衡利弊,反复思量,我认为……主教军队落败的可能性,恐怕要更大一些。一旦他们溃败,海盗没了制约,极可能沿河而上,扫荡沿岸,到时我们这里……也难保太平。”

夜更深了,窗外彻底黑透,只有零星的火把光芒在远处摇曳。屋内的油灯灯苗也不安地跳动着,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木墙上,忽明忽暗。

杨建国沉重地点了点头,粗糙的手指在木桌的纹路上无意识地划着圈,仿佛要理清那纷乱的思绪。“局势险恶,无论哪边得胜,对咱们杨家坞堡而言,都难言是好消息。眼下之计,唯有继续加紧备战,深沟高垒,尽量隐藏自身。若真是不幸被发现了……”他抬起头,目光灼灼,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也必须有拼死一战的力量,要让来犯之敌撞得头破血流,知难而退!我们辛辛苦苦、一砖一瓦建起的这个家,绝不能让人毁了!”

杨亮环视窗外,注意到院子里新堆放的几个硕大木桶,耳中听着从铁匠工坊方向传来的、比往日更密集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问道:“我见栅栏加固了许多。这几日,我们还做了哪些准备?”

“你不在的这些天,咱们可没人偷懒。”杨建国站起身,示意儿子跟他去后院的工坊区,“我又赶制了好几批黑火药。硝石、硫磺、木炭的比例反复调试了好几次,如今这新配比,燃速和威力都比先前强了不少。”他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里面靠墙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多个密封好的陶罐,旁边还有一堆已经卷制完成、闪着冷光的铁皮圆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和金属混合的气味。

“这些铁壳,是等你们回来就着手组装的手雷。”杨建国指着工作台说道,语气里带着工匠特有的沉稳和精确,“铁皮比上次加厚了半分,锻打时多加了一道淬火的工序,为的是确保爆炸时能产生更多的破片,杀伤力更大。我还特意留出了一部分经过颗粒化处理的上等火药,是用作那几门小炮的发射药。”他看向儿子,眼神里有了些底气,“凭着咱们这山谷的地利,再加上这些火器,就算真有三四百海盗打过来,据险而守,支撑一段时间,应当不成问题。”

杨亮仔细察看着新制的火药,用手指捻起一小撮,借着灯光观察其颜色和颗粒度,点头认可:“产量还需再想办法提升。要做好被长期围困的打算。乔治的商船队,这段时间怕是来不了了,河面被海盗扼住,运输已断,我们必须要能完全自给自足。”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部署道,“军事训练更不能松懈。大家休整两日后,我打算和弗里茨再带上几个机灵的好手,出去一趟,务必摸清主教军和海盗之间,到底分出了胜负没有。”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空地上还在火把照耀下坚持操练的庄丁们,声音压低了些,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念头:“若是他们仍在僵持……父亲,我在想,或许……我们可以主动出击。”

杨建国猛地转头看向儿子。

杨亮迎着父亲的目光,继续道:“挑选出十多名最精锐的青壮,配齐最好的铠甲和手雷,由我带队,或许可以助主教军一臂之力。趁夜色发动一次奇袭,直插海盗营寨核心,搅乱他们的阵脚。他们绝对料不到,会有一支来自深山的力量从背后突然杀出。”

杨建国本能地就想要斥责这个过于大胆的计划。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拿庄园最宝贵的核心武力去冒险。之前应对小股海盗的骚扰偷袭,凭借夜色掩护和手雷的巨响,还能奏奇效。但眼下要正面冲击的,是三四百名据垒而守、厮杀经验丰富的北欧悍匪。数量上的绝对劣势,绝非依靠奇袭技巧或是几枚会爆炸的铁疙瘩就能轻易抹平的。万一有个闪失,折损了这批人手,庄园的防御立刻就会垮掉大半。

然而,话到了嘴边,他看着儿子被灯光映照的、带着疲惫却更显坚毅的侧脸,又强自咽了回去。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那张粗糙却凝聚着心血的的地图上,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考量,并非全无道理。残酷的局势正在逼迫他们做出选择,而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只能选择支持主教军队。尽管教会将来可能会课以重税,甚至干涉庄园的内政,但至少它代表了一种可以预知的秩序,一种能够谈判、遵循某些规则的管理方式。与教会打交道,总有回旋的余地。

而那些海盗呢?他们带来的只有最纯粹的毁灭和掠夺。这些北欧掠夺者,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候,会逐渐转型为定居的统治者,开始模仿封建领主的治理方式,但那绝不是现在。在这个凛冬将至、物资匮乏的时节,他们唯一的逻辑就是抢到足够的财富和粮食,好支撑他们度过严寒或是继续冒险。沿河的庄园与村庄,包括他们辛辛苦苦建立的这个家,在这些海盗眼中,不过是一头头待宰的肥羊,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则注定成为维京战斧和长矛下的亡魂,或是被掳掠为奴。

杨家庄园等不起海盗那虚无缥缈的“转型”。他们不能去赌自己会不会成为海盗从掠夺者转变为统治者的那个漫长而血腥的过程中的牺牲品。因此,支持主教军队,尽管前景莫测,却成了眼下唯一一条有可能让家族延续下去的理性选择。

既然决心已下,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如何在这场危险的博弈中,为自家争取到一线生机。杨建国重新冷静地评估着对峙的双方:主教军队虽暂处下风,但毕竟有着正规的训练和组织,铠甲兵器也更精良;海盗虽人数占优,习性凶悍,却缺乏严格的纪律,久战不下,必然心生懈怠和疲沓。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一支人数不多但极其精悍的生力军,能从敌人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向,给予精准而致命的一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儿子身上,又透过窗户,看向那些在夜色中依旧挥汗如雨、刻苦操练的庄丁们。这十多名年轻人,是庄园这几年倾注心血培养出的最坚实的武力核心。年复一年不曾间断的严格训练,让他们掌握了远超这个时代普通民兵的战斗技巧和协同能力;杨亮凭借那些他带来的“天外”知识所打造的板甲与改良武器,提供了令人惊叹的防护力和杀伤效能;而那种被他们称为“铁咆哮”的铁皮手雷,更是能在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和四射的破片,足以在近距离内制造巨大的混乱和恐慌。

或许……杨建国的心思慢慢活络起来,一个原本被视为冒险的计划,在绝境的逼迫下,开始显现出某种可行的光芒。或许这支精干的小队,真的能成为撬动战局的那根杠杆。他们不需要正面击溃所有的海盗,那是不现实的。他们只需要利用夜色的完美掩护,像一柄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潜入敌营的核心区域,用手雷制造最大程度的混乱,破坏甚至焚毁他们的物资储备和那些至关重要的长船……与此同时,主教军队见到营中大乱,必定会趁势发动总攻。在内乱外攻的双重打击下,再凶悍、再顽强的海盗,也难免士气崩溃,四散逃窜。

想到这里,杨建国胸腔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沉重,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他再次缓缓抬起头,目光中的犹豫和担忧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光芒所取代。他看向儿子,声音沉稳而有力:“既然如此……那便好好筹划,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到,务求周全,一击必中!我们要帮,就要帮得彻底,帮得一战定乾坤!要让那主教大人知道,他欠我们杨家一个天大的人情!也要让那些海盗记住,这山里的人,不是他们能随意招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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