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寒气尚未散尽,一层灰白的薄雾缠绕在林间空地。杨亮深吸了一口潮湿清冷的空气,紧了紧身上的皮甲。他身后,三个身影沉默地整理着行装,只有皮索摩擦和金属轻微碰撞的声响打破四周的寂静。
这支侦察小队算上他自己,一共四人。除了老练的弗里茨,另外两人是汉斯和奥托,都是从庄园里精心选出来的好手。汉斯年纪轻些,父亲曾是林中的猎户,使得他也练就了一副好眼力,追踪探查是把好手。奥托则是个闷葫芦,力气大,性子稳,上次流匪来扰时,他一个人就守住了谷仓的门户。带他们出来,既能顶事,又不至于让庄园春耕刚完、夏耘未起的当口太过缺人。
他们的装备是仔细掂量过的。人人穿着皮甲,带着趁手的兵器徒步赶路。那三十多斤重的锁子甲和铁盔,都让两头壮实山驴驮着。走这种山路,驴子比马可靠多了。即便这样,每头驴的背上也都压着超过百斤的担子:五天的干粮、一桶清水、备用箭矢、用油罐子封好的火药,还有最要紧的那几件——杨亮管它们叫“赛里斯秘器”。
那两部手机和一块充电宝,被杨亮用油布裹了好几层,贴身收着。他心里清楚这些东西的电量金贵得很。满打满算,两部手机加起来也撑不了十个时辰,充电宝也早已不如当初。他打定了主意,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动用,这点宝贵的电,必须留给看清敌人动向的那一刻。在这没有望远镜的年月,手机里那能望远能夜视的镜头,就是他们唯一的千里眼。
队伍沿着阿勒河东岸的密林边缘,悄无声息地向北移动。杨亮打头,弗里茨压后,汉斯时不时像猿猴一样灵巧地攀上高树,向四周了望片刻。奥托负责牵着驮驴,并留意抹掉队伍经过的痕迹。
日头升高,林间的雾气渐渐散去。他们在一条浅溪边停下来歇脚。杨亮摊开那张他自己绘制的粗糙地图,手指在上面比划着。“从这儿往东,翻过这道山脊,”他点着一个标记,“赶在日落前,能到‘老鹰岩’。在那上头,能用……用镜子远远望见河口的情形,还不容易暴露。”
弗里茨凑过来看了看,补充道:“天黑以后,我们可以下到河谷西边,那儿有一片古时候罗马人留下的石头垒子,能藏身,也能凑近了看看那些北方佬的营盘布置。”
就着溪水吃了些硬面包和肉干,队伍再次上路。山路越发难行,有时陡得需要手脚并用。驴背上的重物让速度快不起来,但没人抱怨。每个人都明白,这次窥探关系到庄园上下百来口人的生死。
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红时,他们总算爬上了“老鹰岩”。这是一处突出在山体外的花岗岩平台,脚下百多米处,就是莱茵河与阿勒河交汇的宽阔水面,河面上泛着金红色的粼光。杨亮极其小心地取出包裹严实的手机,开机,将镜头调整到最远的距离。
微小的屏幕里,河口的景象被拉近,逐渐清晰起来:七艘维京长船被拖上了岸,船底朝天,围成半个圆圈,像一道简陋的城墙。营地中间搭着几十顶皮帐篷,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更让人心头一沉的是,那些海盗显然不是在临时歇脚,他们正在修建简易的码头和了望塔——这架势,是打算常驻。
白昼里,杨亮他们只能依靠双眼观察。好在这些年为了生存,狩猎、勘探、采集,在这片山林里来回穿梭,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条兽径、每一处可以藏身的谷地林地,都已烂熟于心。正是凭着这份对地形的熟悉,他们才敢放弃更便捷的沿河路线,选择穿林而过,还能一步步逼近海盗的驻扎地。
若是沿着阿勒河岸北上,路程能省下一大半,不出三天就能望见河口。但那无异于把自己送到维京人的眼皮子底下——河面上那些来回巡弋的长船,会像看到朽木上的蚂蚁一样轻易发现他们。所以杨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全程山林小路。浓密的树冠是最好的遮蔽,就算偶尔需要靠近河岸,也有灌木和起伏的坡地提供掩护。
代价是速度更慢,路途也更艰苦。队伍不得不经常挥刀砍开缠人的藤蔓,绕开泥泞的沼泽地,有时甚至需要合力把驴背上的物资卸下来,抬着牲口越过特别陡峭的坡坎。依然无人埋怨,沉默的行进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一行四人,带着两头驮驴,在仿佛无边无际的森林里又默默走了两天。此刻,他们离两河交汇的河口只剩一天左右的路程了。虽然一直尽量待在林子里,但他们还是会谨慎地选择高地,透过枝叶的缝隙观察河面的情况。
河上的景象让人心惊。维京长船出现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既有能装下四五十人的大战船,也有轻快的小船。船头雕刻的龙首蛇形在阳光下闪着漆色,显得凶恶。但令人不解的是,这些海盗似乎并没有急于上岸抢掠,反而显得格外警惕。船只的巡逻路线看得出是经过谋划的,彼此之间保持着能随时呼应支援的距离。
“看来他们也有所察觉了,”杨亮压低声音对凑过来的同伴们说,“这阵势,不像是要出去抢东西,倒像是在提防有人从陆上来摸他们。”
弗里茨点了点头,脸色凝重:“怕是苏黎世主教老爷的兵马动了。这些北欧蛮子鼻子灵得很,准是闻着味了。”
四人在一处能俯瞰河湾的高地后面停下来休息。
“看那儿,”汉斯忽然指着河口方向一片新辟出来的空地,压低声音道,“他们在弄栅栏。”
顺着他的指引,透过枝叶的间隙,能清楚地看到海盗们正在营地周围树起粗大的木栅,甚至在关键的地方搭起了望塔。更让人不安的是,一些海盗正在空地上练习结阵进退,明显是在为可能的陆地厮杀做准备。
夜色降临时,杨亮决定冒一次险,再靠近些进行夜间观察。他再次取出那珍贵的“镜子”,开机,切换到能夜间视物的模式。屏幕上微弱闪烁的电量标记,提醒着他这宝贝用一点就少一点。
屏幕上显现出的画面让所有凑过来看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海盗营地的规模比白天看到的还要大,帐篷数量更多,粗略估算,起码能住下五百人。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不仅在加紧巩固营防,还有船只持续从上游运来更多的物资和人手。
又经过一天极其小心的推进,杨亮一行人抵达了距离维京营地大约三里格(约三公里)的一片茂密榉木林。这里差不多是安全靠近的极限了——根据连日观察,海盗的巡逻范围通常覆盖营地周围一里格,再往前,风险就大大增加。他们在这里开辟了一个隐蔽的营地,将驮运物资的两头毛驴拴在林间最深处的洼地里,用折断的枝叶仔细伪装好。
四人分了工:奥托和汉斯留下看守物资并保持警戒,杨亮和弗里茨继续前进,执行最危险的抵近侦察任务。
出发前,杨亮莫名想起了庄园里那两条老得快走不动的猎犬。它们从另一个世界就跟随着杨家,如今牙齿松了,毛也秃了,早已不能再跟着出来奔波。他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带上它们,哪怕只是听个响,但最终还是不忍心让这些老伙计晚年再冒奇险。此刻在这片寂静得让人心头发毛的林子里,他不免有些后悔,当初乔治出去贸易时,真该托他寻几头健壮的幼犬。不只为警戒,也为对付庄园里越来越嚣张的鼠患——要是能有几只擅抓老鼠的猫也不错。这些看似琐碎的事情,实则关系到庄园能否长久地立足下去。
他甩开这些杂念,和弗里茨对视一眼,开始向维京营地潜去。他们借助每一簇灌木、每一处土埂的掩护,身体压得极低,几乎是在地上爬行。每移动一段距离就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确认安全后才继续向前。大约花了一个小时,他们才摸到距离海盗外围警戒线只有三十几步远的一处废弃石垒后面。这已经是极限距离——即便那些放哨的海盗看起来有些散漫懈怠,再靠近也必然会被发现。
杨亮小心翼翼地取出用软绒布包裹的手机。按下开机键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那微不可闻的电子音也会惊动敌人。冰凉的屏幕亮起,他调整着长焦镜头,海盗营地的细节清晰地呈现出来:
营地依着河滩展开,呈半圆形,七艘长船被拖上岸,底朝天围成临时的壁垒。里面密密麻麻搭着近百顶皮帐篷,排列得有些杂乱,但几个关键位置都立起了简易的哨塔。此刻正是傍晚,大部分海盗都聚集在一堆堆营火周围,喧闹声隐隐约约传来。杨亮仔细估算着人数——光是眼前能看到的,就不下三百人,这还没算河面上巡逻的船队以及可能外出劫掠未归的人手。
让他心头更沉的是营地的建设进度:海盗们不只在加固防御,还在修建一座颇具规模的码头。更远些的地方,一些人正在平整土地,看那架势,像是要搭建更永久些的窝棚。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绝非一个临时的劫掠据点,而是一个打算长期占据的殖民点。
“看他们那些东西,”弗里茨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声,“那些木箱和麻袋,够他们吃到冬天了。”
镜头缓缓移动,掠过堆叠如山的粮袋、酒桶,还有各式各样从沿岸城镇抢来的战利品。海盗们显然收获极丰,甚至奢侈地用从法兰克地区抢来的精美织物装饰着他们的帐篷。
杨亮透过那小小的镜头仔细审视着,愈发确信这群北欧掠夺者此次斩获之丰,远超寻常。那些用来搭建帐篷和修筑栅栏的木料,质地均匀,规格统一,明显是从下游某个倒霉的城镇里整体掠夺来的现成货色,而不是临时从周边山林砍伐的原木。更不用说那些堆积如山的麻袋木箱,以及闪动着金属光泽和精细织纹的器皿与布料,无一不在宣告着这是一次空前成功的洗劫。
然而,就在他专注记录的时候,营地里的气氛陡然一变。原本有些散漫的海盗们忽然开始快速集结,负责警戒的哨兵也明显紧张起来,不停地向河面上游方向张望。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几乎所有的海盗都披上了皮甲,拿起了盾牌和武器,原本忙着搭建帐篷、准备饭食的人也都扔下了手里的活计。整个营地仿佛一头被打扰了睡眠的野兽,猛地绷紧了肌肉,露出了獠牙。
“不对劲,”杨亮喉咙发干,低声对身边的弗里茨说,“他们这架势,绝不是冲我们来的。”
两人默契地、极其缓慢地向后缩退,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海盗的警戒范围。回到林中与奥托和汉斯会合后,杨亮立刻做出了决定:留下两人继续看守营地,自己和弗里茨则立刻绕行,朝着河岸上游方向摸去,查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沿着河岸,利用地形掩护,潜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林缘地带,看到了令海盗们如此紧张的源头:在距离海盗营地大约五公里的一处河流浅滩,一支规模约百余人的部队正在陆续登岸。十几条平底运输船搁浅在滩头,士兵们正涉着齐膝深的河水,将物资搬运上岸。
透过手机的长焦镜头,杨亮仔细地打量着这支部队。他们的装备参差不齐:打头的是二十几个骑着本地矮种马的骑士,穿着锁子甲,握着长矛,看起来像是某位领主麾下的正规士兵;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七八十名步兵,大多只穿着简陋的皮甲,拿着长矛或斧头,明显是临时征召来的民兵。队伍的最后方,是十来个穿着黑色袍子的修士,他们正帮忙从船上卸下一批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货物。
“是苏黎世主教的人,”杨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格里高利主教到底还是动手了。”
这支部队登陆后迅速整队,骑士们散开向前方侦察,步兵则开始利用地形构筑简单的防御工事。那些被严密保护的长条形货物被打开后,露出了让杨亮感到意外的内容——并非预想中的圣物或者宗教旗帜,而是三架拆解开的、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重型弩炮,还有好几桶特制的粗大箭矢。
“这位主教大人,比我们想的要准备周全,”弗里茨评论道,语气里有一丝惊讶,“这些东西,可不是临时能凑出来的。”
杨亮注意到部队中一名骑着栗色战马、身披绣有红色十字纹章罩袍的指挥官,正在冷静地下达指令。通过镜头,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专业而高效的部署:弩炮被迅速组装,安置在刚刚抢占的制高点上;步兵依托着临时挖掘的浅壕和摆放的拒马列阵;骑兵则在两翼谨慎地游弋警戒。整个部署过程有条不紊,显露出相当的军事素养,绝非乌合之众。
夕阳的最后余晖洒在莱茵河宽阔的河面上,将河水染成一片暗红。上游的新登陆点与下游的海盗营地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沉默对峙。双方都在加紧巩固阵地,积极备战,空气仿佛凝固了,却又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杨亮清楚地知道,这场即将在河滩上展开的碰撞,其结果将直接决定这片地区的命运,也紧紧牵连着远方杨家庄园未来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