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尚餐饮集团会议室。
“朱总，这是‘外婆私房菜’首批五十家门店的供应链配送方案。”
星火科技的代表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了桌面上。
说话的人叫张恒，是星火供应链事业部新提拔的副总监，三十岁不到，戴着无框眼镜，身上透着一股理科生的严谨和冷淡。
食尚集团的副总裁朱康伸手按住文件，却并没有急着翻开。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张恒，似乎想从对方平静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张总，就在昨天，南都市消防、安监、商务几个部门联合发了个文。”朱康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关于加强大型商业综合体餐饮场所消防安全的指导意见。其中核心的一条，就是鼓励新建商场内的餐饮店铺实行‘无明火’运营。”
张恒扶了扶眼镜，神色不变：“这是好事。商场人流密集，燃气管道隐患大，电气化确实是趋势。”
“趋势？”朱康冷笑了一声，“南都这几年开了那么多商场，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政策？我们刚谈妥合作，政策就下来了。现在新商场招商，明火餐饮审批难度直接翻倍，这简直就是给你们星火的预制菜铺路。”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张总，透个底，这是不是星火在背后推的？”
张恒神色不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朱总，星火只是一家科技公司，没那么大能量左右政府决策。不过，从数据上看，无明火确实能降低30%的运营风险和15%的能源成本。这对于追求标准化的连锁餐饮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他心里却暗自叹了口气。周市长这位父母官，比星火自己都希望快速发展，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让南都的餐饮业全部实现自动化。这种急迫感，有时反而会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朱康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收回目光，翻开了文件。
其实他也就是随口一诈。不管是不是星火推的，这个政策对食尚集团来说，确实是个机会。
食尚集团是做快餐起家的，最头疼的就是厨师。一个好厨师能撑起一家店，也能毁掉一家店。工资高、脾气大、难管理，而且一旦跳槽，甚至能带走一半的老客。
而星火提供的“全套中餐标准化解决方案”，完美解决了这个痛点。
“外婆私房菜”这个品牌，主打的是“记忆中的味道”、“妈妈的手艺”。听起来很温情，但背后的逻辑却是最冰冷的工业化。
“所有的菜品，全部由星火中央厨房预制。”张恒指着文件上的数据图，“冷链配送到店，门店不需要切配间，不需要炒锅，不需要大厨。只需要几个操作工，负责剪袋子、摆盘、加热。根据我们的测算，五十平米的后厨，原本需要六个人，现在只需要三十平米和两个人。”
朱康看着那一连串惊人的成本削减数据，眼中的怀疑逐渐被贪婪取代。
“但是，口感呢？”朱康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打的是‘私房菜’的招牌，如果客人吃出来是料理包……”
“朱总，您对‘口感’的理解可能还停留在过去。”张恒拿出一支录音笔大小的仪器，“这是我们的‘电子舌’。在研发阶段，我们采集了八大菜系一百位国宝级大厨的成名菜数据。盐度、甜度、酸度、鲜味物质浓度、挥发性香气成分……所有的一切，都被转化成了数字。”
“我们的算法，不是在模仿味道，而是在重构味道。”
张恒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大数据告诉我们，南都人最喜欢的红烧肉，糖含量应该是4.2%，酱油氨基酸态氮含量要达到0.8%，肥瘦比是3:7。只要符合这个参数，它就是南都人觉得‘最好吃’的红烧肉。至于它是大厨花三个小时炖出来的，还是工厂高压釜里煮出来的，舌头分辨不出来。”
朱康沉默了片刻，最后重重地在合同上签下了名字。
“如您所愿。”朱康合上笔盖，“只要利润率能达到预期，别说无明火，就算让我把厨房拆了都行。”
……
两周后。
“外婆私房菜”首家旗舰店在南都新开业的“时代广场”购物中心正式亮相。
开业当天的火爆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门口的等位区排起了长龙，取号机吐出的排队小票已经排到了两百号以后。为了安抚等待的顾客，服务员不停地穿梭其中，送上免费的酸梅汤和虾片。
餐厅的装修风格极具迷惑性。青砖灰瓦的隔断，老榆木的方桌，墙上挂着蓑衣和斗笠，角落里甚至还摆着几口做样子的老式腌菜缸。暖黄色的灯光打在食物上，自带一层温馨的滤镜。
“您好，欢迎光临外婆私房菜！这里有妈妈的味道！”
身穿蓝印花布工作服的服务员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热情地将一桌桌客人迎进店内。
然而，与前厅这种“慢生活”的田园氛围截然不同的是，仅一墙之隔的后厨，正在进行着一场精准到秒的工业化作战。
没有传统后厨的烟熏火燎，没有厨师颠勺时的金属撞击声，甚至没有大声的吆喝。
三十平米的后厨极其干净，干净得像个实验室。墙上挂着并不是“勤行”的祖训，而是星火科技制定的《Sop标准化作业指导书》。
四名年轻的店员——他们甚至不能被称为厨师，只能叫“操作员”——正站在各自的工位上。
“滴！新订单：红烧肉两份，酸菜鱼一份，手撕包菜一份。”
头顶的显示屏跳出指令。
一号操作员迅速转身，从身后的保鲜柜中取出对应的料包。他的动作干练而机械，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撕开包装袋，将冷藏保鲜的红烧肉块倒入智能蒸烤箱的专用托盘，点击屏幕上的“红烧肉”图标。
机器开始嗡嗡运转，高温蒸汽瞬间包裹了肉块。
与此同时，二号操作员将酸菜鱼的鱼片包和汤底包倒入自动煮鱼机。机器内部的温控探头实时监控着水温，确保鱼片在滚水中停留的时间精确到45秒——这是保持嫩滑的最佳时间。
“叮！”
三分钟后，蒸烤箱提示音响起。
一号操作员拉出托盘，将热气腾腾、色泽红亮的红烧肉倒入仿古的粗陶碗中，最后撒上一小撮葱花。
这一撮葱花，是这道菜里唯一的“生鲜”成分，也是赋予它“锅气”假象的点睛之笔。
“出餐！”
从接单到出餐，全程不到五分钟。
而在前厅，顾客们对这种“神速”赞不绝口。
“这也太快了！”一对年轻情侣刚坐下没多久，菜就上齐了。
男生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眼睛亮了：“卧槽，好吃！这味道绝了，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比我妈做的还好。”
女生忙着拍照发朋友圈，精美的摆盘加上复古的滤镜，配文写道：【打卡网红店“外婆私房菜”，排队两小时也值了！真的是小时候的味道，满满的感动~ #南都美食 #宝藏餐厅】
类似的好评，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刷爆了大众点评和朋友圈。
“性价比之王！人均五十吃到撑。”
“上菜神速，适合打工人。”
“环境好，味道稳，以后这就是我的食堂了。”
人们沉浸在廉价而美味的碳水狂欢中，没有人会在意这盘肉是不是昨天深夜在几十公里外的中央厨房里煮熟的。味蕾已经被精准的算法俘获，大脑分泌的多巴胺掩盖了一切。
……
下午两点，午市高峰刚过。
一位名叫“老饕阿强”的美食博主走进了店里。他在南都美食圈小有名气，以“毒舌”和“探店真实”着称。
这次他是受食尚集团的邀请来进行“软广”植入的，但按照他的人设，戏还得做足。
阿强对着镜头，夹起一块酸菜鱼：“兄弟们，说实话，我对连锁店一般是不抱希望的。但是这家店，刚才进来的时候那股香味确实勾人。来，我们尝尝这口鱼。”
他夸张地吸溜了一口，眉头瞬间舒展，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鲜！嫩！滑！大家看这个鱼片，只有活鱼现杀才能保持这种卷曲度。而且这个酸菜的味道，非常正宗，一吃就是老坛发酵出来的。”
此时，正在看直播的弹幕里飘过几条不和谐的声音。
【这上菜速度，明显是预制菜吧？主播恰饭恰得太硬了。】
【楼上的，预制菜怎么了？好吃不就行了？】
【就是，现在哪个商场里不是预制菜？五十块钱你还想吃米其林啊？】
【阿强都说是活鱼了，你比主播还懂？】
阿强瞥了一眼弹幕，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当然吃得出这是料理包，那种工业化统一调配出来的鲜味物质，虽然猛烈，但缺乏层次感，吃完后舌根会有一种微微的发涩。
但这重要吗？
重要的是，金主爸爸给的钱到位。
……
同一时间，南都城西的“乐活城”商场。
这里虽然没有时代广场那么新，但也是周边居民周末休闲的主要去处。
四楼餐饮区，一家名叫“川湘情”的餐厅却显得格外冷清。
老板老刘坐在门口的迎宾台后面，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一叠账单。正值饭点，店里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五桌客人。
“老板，刚才那桌客人又催菜了。”服务员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3号桌的干锅肥肠，等了二十分钟了。”
“催催催，就知道催！”老刘烦躁地把烟头掐灭，“去后厨看看，老张在磨蹭什么呢！”
他起身走进后厨。
一股浓烈的油烟味扑面而来。灶台上火光冲天，大厨老张正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颠着一口沉重的大铁锅。旁边的案板上，配菜工正在飞快地切着土豆片。
“老张，快点！3号桌要退单了！”老刘喊道。
“马上就好！这就出锅！”老张吼了回去，手里的动作没停。他是那种传统的老厨师，讲究“锅气”，每一道菜都要现炒，火候不到坚决不出锅。
老刘看着忙碌的后厨，心里却在滴血。
这几个厨师，老张月薪一万二，二厨八千，配菜洗碗加起来又是好几千。加上日益高涨的房租和水电煤气，每个月一睁眼就是几万块的成本。
可是生意却一天比一天差。
客人嫌上菜慢，嫌口味不稳定（老张心情不好的时候盐会放多），嫌价格贵。
“再这么下去，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老刘叹了口气，走出后厨，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同行群里的消息，有人发了一张“外婆私房菜”排队的照片，下面是一片惊叹。
【听说他们一天翻台率能达到8次！】
【恐怖啊，据说后厨就两三个人，全是机器。】
【这才是赚钱的买卖，我们这种累死累活就是给房东打工。】
老刘看着那些文字，心里像长了草一样。他想起了前几天食尚集团的招商经理给他的电话。
“加盟我们，去厨师化，利润率提升20%。”
当时他还嗤之以鼻，觉得那是忽悠。现在看来……
老刘点开那个招商经理的微信，颤抖着手发了一条信息：【王经理，关于加盟的事情，我想再聊聊。】
半小时后，对方发来了一份详细的成本对比表。
老刘看着那一栏栏触目惊心的数字：人员成本降低60%，食材损耗降低90%，出餐效率提升300%……
他猛地站起来，透过传菜口看了一眼还在挥汗如雨炒菜的老张。
老张跟着他干了五年了，从路边摊到进商场，任劳任怨。
但是，情义在生存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
三天后，深夜。
“川湘情”打烊了。老刘把老张叫到了店门口，递给他一支烟。
“老张啊……”老刘的声音有些干涩，“店里准备重新装修了。”
老张擦了擦脸上的油汗，憨厚地笑了：“是该装修了，这墙皮都掉了。装修大概要多久？我正好回老家歇几天。”
“不用回老家了。”老刘不敢看老张的眼睛，“装修完，我们就改名了。加盟了那个‘外婆私房菜’。”
老张愣住了，手里的烟头烫到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他是厨师，自然知道“外婆私房菜”是什么路数。那就是个加热站，根本不需要厨师。
“老板，那……那我呢？”老张的声音有些发抖。
“那边说了，后厨只要操作工，年龄不超过35岁，要会操作电脑……”老刘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老张，这是这个月的工资，多发了一个月，算是……算是遣散费吧。”
老张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没有接。
“老板，我炒了二十年菜。我的回锅肉，客人吃了都说好。你真要用那些塑料袋里的东西，换掉我的手艺？”老张的眼睛红了，带着一丝不甘和屈辱。
老刘痛苦地闭上眼睛：“老张，时代变了。现在的年轻人，吃不出好赖。他们只要快，要便宜，要拍照好看。你的回锅肉是好吃，但是太慢了，太贵了。我……我也要养家糊口啊。”
老张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默默地接过信封，脱下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厨师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
“保重。”
老张转身走进了夜色中，背影佝偻，像个被战场遗弃的老兵。
……
接下来的半个月，老张在南都的人才市场碰得头破血流。
“大爷，您这岁数有点大啊，我们这儿的都要手脚麻利的年轻人。”
“工资一万？您开玩笑呢？现在的行情，主厨顶多六千，还得兼着管库房。”
一次次的拒绝，像一记记耳光，抽在老张那张写满沧桑的脸上。
他引以为傲的刀工、火候、调味经验，在标准化的料理包和智能机器面前，变得一文不值。资本不需要“匠心”，只需要“效率”。
南都火车站广场。
老张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他奋斗了十五年的城市。
远处的大楼上，巨大的LEd屏幕正在播放“外婆私房菜”的广告。画面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预制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狗造的私房菜。”
老张低声骂了一句，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转过身，随着拥挤的人潮，检票进了站。
进站的时候，安检员拦住了他：“包里是什么？”
“刀。”老张说。
“刀具不能带上车，只能托运或者没收。”
老张愣了一下，看着那套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刀。
“没收吧。”他淡淡地说。
“啊？这么好的刀……”安检员有些意外。
列车缓缓启动，将这座繁华而冷酷的城市甩在身后。老张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但他知道，属于他的那个充满了烟火气和锅气的江湖，已经死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星火科技的总部大楼里，服务器正在高速运转。
无数的数据流汇聚成河，精准地计算着每一个南都人的口味偏好，然后转化为指令，发送到周边的中央厨房。
在那里，成千上万吨的食材被机器吞噬，变成一个个标准化的味道，以此来统治这座城市的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