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87年的春风刚掠过黄河渡口,新郑城的丧钟便撞碎了中原的短暂平静。
郑襄公卧病半载,终究没能熬过晋人压制的阴霾,在堆满晋使责问文书的病榻上咽了气——临终前,他攥着大夫公子偃的手,目光望向晋国方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对晋的隐忍与不甘刻进骨血。
消息如飞箭穿入绛城时,太子髡顽已麻衣跣足跪在晋宫门外,额头磕得渗血,声泪俱下:“求主公恩准,容臣归国为父奔丧,尽人子之责!”
晋景公指尖摩挲着案上的郑国质子名册,青铜册页冰凉刺骨。扣留太子便可彻底攥住郑国,这是天赐良机。
可士会已缓步出列,袍袖扫过砖面无声:“礼不阻丧乃诸侯共识。若阻其奔丧,天下必骂我晋无礼,反失人心,得不偿失。”
景公沉吟半晌,终是挥了挥手,却冷声道:“奔丧毕,即刻归国为质,不得迁延。”他没料到,这道看似宽仁的恩准令,竟成了撬动中原格局的支点。
髡顽刚踏入新郑城门,郢都的使者已捧着楚锦与兵符候在宫门外。
子重的密信墨迹未干,绢帛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晋人恃强凌弱,郑若附楚,楚必以五万甲士相护,永无晋军叩关之患。”
新君初立的髡顽(郑成公)望着城内未撤的丧幡,又摸了摸在晋为质时被晋臣推搡留下的伤疤,指节攥得发白。他表面以“国丧不宜谈盟”推脱,暗地里却让公子偃与楚使敲定细节——这颗在晋楚间摇摆了数十年的棋子,已悄悄向楚国倾斜。
夏蝉鸣彻新郑时,郑成公的车驾已驶过楚地辰陵的盟坛。
楚共王虽尚在垂髫,却穿着朱红朝服端坐在盟主位上,青铜鼎中煮着的牛血冒着热气,腥气弥漫在盟坛之上。“郑世世代代事楚,楚世世代代护郑!”
郑成公蘸着温热的牛血,在盟书上签下名字,字迹力透竹背。
盟誓声刚落,绛城的怒火已烧得旺烈。郤克正在校场练箭,听闻消息当场折断弓梢,箭簇“铮”地钉在靶心的“郑”字上,箭羽震颤如怒:“郑人反复无常,虫牢会盟的血誓犹在齿间,竟投楚背晋!若不严惩,我晋霸权何在?”
景公本就震怒,当即准其出兵。晋、鲁、卫、宋四国联军迅速集结,千乘战车碾过黄河渡口,车辙深嵌土中如刻痕,扬起的黄尘遮天蔽日,连太阳都被染成昏黄。
郤克亲擂战鼓,鼓声震得新郑城墙都在颤抖,擂木撞得城门“咚咚”作响,城砖碎屑簌簌而下。
城楼上的郑军箭如雨下,却挡不住晋军的锋芒。
外城很快被攻破,火光映红了夜空,郑成公站在宫城上急得如热锅蚂蚁——派往楚国的求救使尚无回音,联络齐国的密信也石沉大海。
临淄城的城楼上,齐顷公正望着南方的烽火,指尖捏着郑成公的密信,信纸被攥得发皱。国佐轻声进言:“晋军势大如潮,此时出兵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如观望,待楚晋交锋见了分晓再做打算。”
顷公沉默着点头,目光掠过去年赴晋时穿的礼服——那身绣金礼服的袖口上,还沾着为晋景公拂拭铜器时留下的酒渍。屈辱与忌惮交织,让他最终选择按兵不动,任由新郑在烽火中飘摇。
就在新郑宫城即将被攻破之际,颍水南岸传来了楚军的号角声,如惊雷划破夜空。子重亲率五万楚军北上救郑,戈矛锋芒映着江波寒芒,旌旗如墨云连绵数里,隔着滔滔颍水,与北岸晋军形成对峙。
士会登上高坡眺望,见楚军阵列整齐却将士面带疲色,甲胄上还沾着长途奔袭的尘土,便对郤克说:“楚军远来奔袭,粮道不畅,我军坚守不战,待其粮尽自会退去。”
郤克却按剑怒喝:“我军新破外城,士气正盛,当速战速决,让楚蛮知道我晋军厉害!”
争论间,夜色已浓。颍水之上,楚军竟用羊皮筏偷渡,借着芦苇丛的掩护偷袭晋军大营。
晋军仓促应战,帐幕被点燃,火光中杀声震天。
郤克提剑亲赴前线,银鳞甲被鲜血染红,他挥剑斩杀数名楚兵,高声呐喊:“退后者斩!”晋军精锐终究悍勇,在混乱中稳住阵脚,将楚军逐回颍水南岸,却也折损了千余兵力。对峙的僵局,就此形成。
这僵局最终被远在东南的吴国打破。
巫臣接到晋军密信后,星夜赶往吴都梅里,马缰勒断了三副,终于在黎明时分见到吴王寿梦。
他展开地图,指尖重重点向楚属国巢国:“楚军主力北上,巢国兵力空虚。主公若攻巢,子重必回师救援,晋军之围自解。此乃联晋制楚、扬吴威于天下的绝佳时机!”
寿梦早已对楚国的压迫心怀不满,当即点齐三万吴军——这些士兵已习得晋人的车战之术,手中青铜剑在晨光中闪着凛冽寒光。
吴军趁着夜色突袭巢国,撞木撞击城门的巨响惊醒了整座城池。
巢国国君还在睡梦中,便被吴军士兵架出寝宫,成了阶下囚。巢城被破的消息传到颍水楚军大营,子重如遭雷击——巢国是楚国东线的重要屏障,若失守,吴军便可长驱直入楚境。
他再也顾不上郑国,急令楚军撤兵回援,营中篝火未熄,帐篷还在风中作响,楚军已拔营南下,只留下满地狼藉。
晋军见楚军退去,士会连忙劝郤克:“楚军虽退,却非溃败。我军久战也已疲惫,粮草将尽,若追之过急,恐遭伏击。不如见好就收。”
郤克望着新郑宫城上飘扬的郑国旗帜,虽有不甘,却也明白再追无益,便下令劫掠郑地粮草后撤兵。
郑成公站在城楼上,望着晋军远去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当即派次子公子偃入楚为质——郑国的旗帜,从此彻底倒向了楚国。
冬雪飘落时,诸侯的心思都沉了下来。
绛城朝堂上,晋景公看着郑楚结盟的奏报,脸色阴沉如铁,青铜酒爵被他捏得变形;郢都楚宫里,子重对着巢国失守的文书唉声叹气,酒液泼在地图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临淄城的暖炉旁,齐顷公望着南方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晋楚相争的棋局愈发混乱,或许正是齐国摆脱晋国控制、重新崛起的机会。
公元前587年的风雪,覆盖了战场的痕迹,却盖不住诸侯争霸的暗流,春秋的舞台上,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