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磨合之痛与“超频”运算
“僚机”的约定听起来热血而充满理想色彩，但真正的磨合，是从第一次战术讨论会就弥漫开的、近乎苛刻的务实与无处不在的碰撞。
会议室里，四人第一次以正式队友身份坐在一起。气氛谈不上热络，更像一场严肃的技术研讨会。珈铭文带来了一厚沓飞行性能数据、各机型操作特性分析和他自己整理的历届大赛（或类似竞赛）案例分析；赵锋话不多，但带来的是一份详尽的、针对不同特情下飞行员心理负荷与决策偏差的研究摘要。苏雯琪面前是空管程序手册重点节选、空域结构图和她自己标注的常见协同盲点。刘糯宁除了常规资料，还带来了她的平板电脑，里面有几个她自己用简易建模软件做的动态空域演示草图。
“首先明确原则。”珈铭文开门见山，声音冷冽如初冬的晨风，“所有协同决策，必须建立在双方对当前状态（飞机性能、燃油、系统状况、空域限制、天气）的完全共享与实时同步基础上。任何信息差都是风险源。因此，我们需要建立一套超越标准通话用语的高效信息交换协议。”
苏雯琪点头：“同意。标准通话确保安全底线，但大赛中的复杂特情和效率比拼，需要更精准、更少歧义的快速信息流。我建议，在标准指令后，增加关键参数的状态确认短码，例如‘性能裕度’、‘意图变更’、‘协同可行’。”
“短码需要提前定义，且必须双向理解。”赵锋沉稳地补充，“飞行侧需要理解空管调整背后的流量管理逻辑；空管侧也需要知晓飞行侧对机动操作的实际承受能力和偏好。”
刘糯宁一直在快速记录，此时抬起头：“我可以尝试把一些常见的协同情景和对应的短码、决策树，做成可视化的‘快速参考图’，就像……”她顿了顿，找了个比喻，“就像游戏里的技能冷却和连招提示，帮我们在高压下快速对齐认知。”
珈铭文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可以。但任何可视化辅助，必须经过严格验证，确保其传递的信息绝对准确，不会引入误导。”
第一次合练，选择了一个基础的多机场联合进近场景。刘糯宁和苏雯琪在模拟塔台\/进近席，珈铭文和赵锋在全动飞行模拟机舱。初始阶段，按部就班，还算顺利。但当模拟系统随机生成一个“主要降落跑道突发风切变警报，需紧急切换至次要跑道”的特情时，摩擦立刻出现。
塔台席（刘糯宁）迅速评估后，向珈铭文机组发出指令：“ccA101，风切变警报，取消进近，右转航向090，上高度1500米，加入xx等待程序，我们将为你重新规划使用36号跑道进场。”
指令清晰标准。但珈铭文在模拟机舱内，看着面前的导航显示和燃油计算，几乎在听到指令的同时，立刻在内部通讯频道对赵锋说：“右转090加入等待？这个转弯半径和爬升梯度，在目前重量和高度下，性能不是最优。直接左转切入36跑道的三边，连续下降，能节省至少三分钟燃油和时间。”他随即按下通话键，语气平稳但内容直接：“塔台，ccA101，请求替代方案：左转航向270，直接切入36号跑道三边，保持目前高度，连续下降加入。我们计算此方案更优。”
刘糯宁愣了一下。她快速调出36号跑道的进近图，发现这个方案确实存在理论可能，但涉及空域内另一架正在执行训练的飞机，需要精确协调间隔，风险更高。“ccA101，收到请求。需要协调间隔，请稍等。”她转向协调席（苏雯琪模拟）。
苏雯琪已经看到了冲突，冷静回复：“与训练机间隔不足，需其调速避让。预计协调时间90秒。”
珈铭文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90秒等待加上标准加入程序，将比我们的方案多消耗5分钟以上燃油，并增加后续排序的不确定性。能否请训练机立即脱离？我们可接受稍大间隔。”
频道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刘糯宁能感觉到珈铭文对效率的极致追求，以及对空管协调“迟缓”的不耐。她看着屏幕，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找到一个折中点。
“训练机，塔台，因运行调整，请立即左转航向180，上高度2100米，脱离当前空域。”她果断向训练机发出指令，然后切换回珈铭文，“ccA101，训练机正在脱离。许可你左转航向270，切入36号跑道三边，保持高度。注意，你将在12海里处与另一架离港航班存在潜在高度冲突，请严格保持指定高度，我们会在8海里处再次确认。”
“收到，左转270，切入三边，保持高度。ccA101。”珈铭文的回复简洁，似乎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这次特情处置最终完成，但事后复盘时，火药味十足。
“你们对飞行性能数据的运用不够敏感。”珈铭文指出，指着数据记录，“在那个重量和高度下，右转大坡度爬升的燃油消耗率和时间损失是显着的。空管的决策不应只考虑空域秩序，必须融合飞机的实际性能状态。”
“但空管的决策必须基于全局安全和可控的协调流程。”苏雯琪反驳，“你的替代方案固然高效，但依赖于训练机的即时无条件配合，这在真实运行中并非总能实现。我们优先选择的是确定性更高的方案。”
“大赛比拼的就是在复杂条件下的最优解寻找能力。”珈铭文寸步不让，“如果总是选择最保守的路径，我们凭什么赢？需要的是在安全边界内，主动计算和创造机会的能力。”
刘糯宁听着，忽然插话：“珈铭文学长，你的计算是基于飞机的瞬时状态。但空管的计算，还需要加上‘协调不确定性’这个变量。或许，我们可以把你的‘性能最优模型’，和我们的‘协调风险预估模型’，在特情发生前，就进行一定程度的‘预融合’？”
她拿起平板，调出一个简单的界面：“比如，我们可以事先定义几种常见特情类型。一旦触发，飞行侧可以快速输入当前关键性能参数（重量、燃油、首选机动方式），空管侧同步输入当前空域状态和协调难度预估。系统……或者哪怕是我们事先推演过的预案库，可以快速给出几个‘平衡了性能与协调’的推荐选项，供我们实时参考选择。这比临场争论更快。”
珈铭文看着她那虽然粗糙但思路清晰的示意界面，沉默了片刻。“‘预融合’……需要大量的前期情景构建和数据输入。”他语气依旧硬邦邦的，“而且，不可能涵盖所有情况。”
“但可以覆盖高频特情。”刘糯宁坚持，“而且，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加深我们彼此理解对方决策逻辑的最好训练。总比每次都像今天这样，在频道里‘超频’运算，还要互相说服来得强。”
“超频运算……”赵锋咀嚼着这个词，点了点头，“形容得很准确。高压下，双方都在自己专业领域内极限思考，却缺乏一个共同的‘缓存区’来对齐结果。刘糯宁的‘预融合’思路，就是在尝试建立这个缓存区。”
珈铭文最终没有反对，只是说：“那就试试。但所有预案，必须经过最严格的推演和验证。”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四人小组高强度、高密度、且充满摩擦的“熔炼”期。他们放弃了大量休息时间，沉浸在模拟机室、会议室和图书馆。针对各种可能的大赛场景，他们进行一遍又一遍的推演、争执、妥协、再推演。
刘糯宁成了那个“缓存区”的主要构建者。她利用一切工具——从乐高、橡皮泥到简单的编程软件和思维导图——试图将珈铭文带来的精密飞行数据、苏雯琪坚守的程序节点、赵锋关注的心理负荷节点，以及她自己对空域动态的想象，整合成一个个可交互、可调整的“协同决策沙盘”。这个过程异常痛苦，她常常被珈铭文尖锐地指出逻辑漏洞或数据引用不准确，被苏雯琪严谨地纠正程序衔接错误，自己也无数次推倒重来。
但渐渐地，变化发生了。在一次关于“多架次航班同时请求备降，如何动态分配优先级和着陆跑道”的复杂推演中，当珈铭文再次提出一个极具挑战性的“空中排序优化算法”时，刘糯宁没有直接反对，而是快速在她的平板沙盘上模拟了这个方案，并立刻标出了方案实施可能导致的三个潜在冲突点，以及需要另外两架飞机配合的具体调速要求。
“要实现你的算法，”她指着沙盘说，“需要三号机减速15%，五号机提前转弯切入更短的基线。这是他们性能允许且当前燃油状况下可接受的吗？”她看向珈铭文。
珈铭文迅速查阅性能表，又和赵锋低声确认，然后回答：“三号机可接受，五号机转弯性能需要确认，但存在可行性。”
苏雯琪立刻接口：“那么，我需要提前45秒与五号机协调转弯意图，并确认其无其他限制。”
一次原本可能陷入僵局的争论，因为有了一个共同的、可视化的“沙盘”作为讨论基础，迅速转化为可操作的协同步骤分解。效率大大提升。
珈铭文看向刘糯宁的眼神，少了一些审视，多了一丝近乎专业领域的认可。“反应速度有提升。”他评价道，这几乎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褒奖。
苏雯琪也对刘糯宁说：“你的模型，开始把抽象的原则和具体的数据黏合起来了。”
赵锋则微笑着对刘糯宁说：“你现在是我们这个系统的‘实时编译器’，把不同‘编程语言’（飞行、空管、程序、心理）快速翻译成可执行的‘机器码’。”
大赛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四人小组经历了无数次的争吵、妥协、深夜鏖战和推倒重来。刘糯宁的眼下熬出了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愈发清亮锐利。她的“乐高方法论”在这次极限压力下，被迫进化到了新的层次——从静态展示，到动态推演，再到如今的、试图融合多源信息辅助实时决策的“协同认知工具”。
他们依然有分歧，珈铭文依然对细节苛刻到近乎严酷，苏雯琪依然坚守程序底线寸步不让，赵锋依然沉稳地平衡着各方情绪，刘糯宁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黏合”一切。
但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这一次次的“超频”运算与碰撞中，悄然滋生。他们开始能预判彼此的思考方向，能在更短的时间内理解对方的意图和顾虑，能在激烈的争论后，迅速回归到对问题本身的聚焦上。
出发前往大赛举办城市的前一晚，最后一次合练结束。四人站在模拟中心外的空地上，夜空疏朗，星光暗淡，远处机场的灯光依旧不息。
“明天就走了。”赵锋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检验我们‘僚机’模式的时候到了。”苏雯琪淡淡地说。
珈铭文没有看任何人，望着远处的跑道灯，只说了两个字：“尽力。”
刘糯宁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感觉胸腔里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却又跃跃欲试的力量。她摸了摸口袋里那颗一直带着的柚子籽。
从一颗酸柚子开始，到站在这片星空下，即将与曾经的“对立面”并肩，向全国最高水平的模拟战场发起冲击。这条路，崎岖得超乎想象，却也让她成长得超越预期。
“嗯，”她轻声应和，嘴角扬起一个坚定的弧度，“一起，把我们的‘缓存区’，打到全国赛场上去。”
夜色中，四个年轻的身影，如同四颗即将投入浩瀚星海的星辰，各自闪烁着不同却逐渐趋向同步的光芒。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