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线)
茶室包厢,竹帘半卷,隔绝了室外的喧嚣。一盏低悬的纸灯投下暖黄的光晕,在深色原木桌面上圈出一方静谧的天地。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普洱特有的醇厚香气,却压不住那份几乎凝滞的沉重。
苏既望与文砚知相对而坐,中间隔着那张宽大的茶桌,仿佛隔着五年的光阴与误解。他没有寒暄,没有试图铺垫,在她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直接将那个厚重的密封文件袋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这是我能找到的所有证据。”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商业报告。他率先撕开了密封条,也撕开了那道血淋淋的伤疤。
他一件一件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摊开,动作缓慢而郑重,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献祭。
首先是一份经过公证的录音笔录和光盘,是保洁员张阿姨的证词,清晰指出了白雪谏在套房外打电话时提到的“交易”、“痴心妄想”等关键词。
接着,是技术部门出具的、带有时间戳的数据恢复报告,附上了那条来自白雪谏的、已删除的短信截图:「既望哥,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她应该不会再纠缠你了。家族那边我也会解释的。」发送时间,精准地定格在那个不堪回首的清晨。
然后,是通讯记录分析,标红了白雪谏进入和离开套房的时间点,与文砚知可能听到对话和最终离开的时间高度吻合。
最后,甚至还有一份简短的香料分析说明,提及某种特定配方的玫瑰调香水残留可能性,与白雪谏惯用的品牌特征匹配。
他没有加入任何主观臆测,只是用最简洁的语言,将时间线、人物动线和物证逻辑清晰地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冰冷、无懈可击的证据链。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文砚知心上那座由恨意和委屈筑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上。
文砚知默默地听着,垂眸看着桌上那些白纸黑字、那些冰冷的数据。她没有打断,没有质疑,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抵住了微凉的布料。
五年来,支撑她度过无数个暗夜的,是对背叛的痛恨,是对不公的愤怒,是那份被践踏真心的屈辱。那是她所有坚强和独立的基石,是她与过去决裂的旗帜。
可现在,这面旗帜,在她眼前,被这些铁一般的事实,寸寸撕裂,化为齑粉。
她以为的背叛,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她承受的屈辱,是他人满足私欲的代价。
她固守的恨意,从头到尾,都恨错了对象,也……恨错了理由。
巨大的荒谬感和虚空感,如同黑洞般席卷了她。没有预想中的痛哭失声,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沉冤得雪”的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茫然。五年青春,五年艰辛,五年自我构建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轻飘飘地塌陷了,露出底下狰狞而虚无的真实。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苏既望脸上。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下颌绷紧,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痛楚和悔恨,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等待审判的忐忑。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空气几乎要再次凝固。然后,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悸:
“为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最终轻轻吐出,“现在才查?”
为什么,在我最需要解释、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你毫无察觉?
为什么,要等到恨意根深蒂固,等到岁月无法回头,才来揭开这个真相?
苏既望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迎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探究。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沙哑破碎,带着一种将自己彻底剖开的痛楚:
“因为……我懦弱。因为……我自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赤红的荒芜:“我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痛苦里,以为是你狠心抛弃,以为错在你……我用工作和怨恨麻痹自己,不敢去深究那个清晨任何一个不合逻辑的细节,因为害怕……害怕真相会证明我的愚蠢和失败,害怕连恨的资格都失去。”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直到……直到在科技馆看到安安,直到他生病那天,我看到你抱着他时……那种我从未见过、也从未给过你支撑的无助……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才明白,我这五年的痛苦,在你独自承受的一切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不能再骗自己了。”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我必须查清楚,必须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无论这个交代……有多迟,多痛。”
真相的重量,在此刻显露出它全部的、残酷的轮廓。它不仅仅是洗刷冤屈,更是将五年的时光、五年的情感、五年的生命轨迹,彻底颠覆,暴露其下荒诞而悲凉的底色。
文砚知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雪消融时产生的雾气,恍惚而冰凉。
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些证据上,久久未动。
包厢内,只剩下茶水渐冷的余温,和两个被真相的重量压得几乎无法呼吸的灵魂。
(第一百零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