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线)
后半夜,万籁俱寂。安安在药物作用下,体温终于退到38.5度左右,虽然仍在低烧,但不再是令人心惊肉跳的高热。小家伙沉沉地睡着,呼吸虽仍粗重,却平稳了许多,只是小脸上还带着病态的潮红和疲惫的痕迹。
儿童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安静的阴影。激烈的忙碌过后,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文砚知和苏既望各自坐在床两边的扶手椅里,中间隔着熟睡的孩子,像隔着一条无声的星河。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儿童退烧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苏既望身上带来的、清冽的寒夜气息。长时间的紧绷和沉默,让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滞重。白日的争执、过往的恩怨,在这片为孩子安危而共同奋战的废墟之上,暂时失去了喧嚣的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以及一种不知如何面对的茫然。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寂静中,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蓦地响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对不起。”
是苏既望的声音。他靠在椅背里,头微微后仰,闭着眼,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倦痕。这句话,他说的很轻,仿佛耗尽了力气,却又异常清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文砚知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目光依旧落在儿子睡颜上,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应。这句道歉,她听过太多次,在各种场合,带着各种目的。她已近乎麻木。
然而,苏既望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应,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必须的陈述。他依旧闭着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加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磨损的痛楚,继续说道:
“对不起……错过了他每一次发烧、咳嗽,错过了他学走路摔倒,错过了他第一次叫爸爸……”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也错过了……你一个人带着他,最需要人支撑的时候。”
这不是一句泛泛的道歉,而是具体到时光碎片的、带着血丝的忏悔。他将自己缺席的罪状,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地摊开在自己面前。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五年、却从未敢真正触碰的问题,声音轻得仿佛会惊碎眼前的平静:
“这五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没有质问,没有试探,只有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悔恨和……一种深切入骨的心疼。他第一次,跳出了“我失去她”的痛苦,真正去试图想象和感受“她带着孩子如何生存”的艰辛。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又放在火上烤过的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文砚知心中那把锈迹斑斑、尘封已久的大锁。
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听见。可黑暗中,她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却微不可察地开始轻轻颤抖。眼前熟悉的房间景象开始模糊、扭曲。
五年。
那些独自产检的忐忑,深夜喂奶的疲惫,孩子生病时一个人抱着跑医院的恐慌,事业与养育两难全的焦头烂额,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难堪,还有无数个深夜,看着孩子熟睡脸庞时,那无处诉说、只能硬生生咽下的委屈与孤独……
无数个被她用钢铁般的意志力强行封存的日夜,无数个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脆弱瞬间,在这一句充满心疼的探询下,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辛苦筑起的心防。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渗进衣料,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有那不断涌出、顺着苍白脸颊滚落的泪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破碎的微光,无声地诉说着那五年无法言说的沉重。
她迅速抬起手,用手背极其用力地抹去泪痕,动作快得几乎带了一丝狼狈和愤怒,仿佛在擦拭什么不该存在的污迹。她不能哭,尤其不能在他面前哭。这是她最后的骄傲和防线。
苏既望虽然没有睁开眼,但那细微的、压抑的吸气声,以及空气中骤然弥漫开的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让他心如刀绞。他知道了答案。那个他不敢细想的答案,比他现实更加残酷。
他不再说话,只是将放在膝上的手,默默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痛楚,并非源于他自己的失去,而是源于对眼前这个女人曾独自承受的一切的想象。这种痛,比任何商业败北或情场失意,都更让他窒息。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之前的尴尬与对峙,而是一种被巨大悲伤浸透的、沉重的共情。他们一个在明处无声流泪,一个在暗处心如刀割,中间隔着安睡的孩子,也隔着无法倒流的、充满遗憾的五年时光。
但这一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再是恨意的冰山,而是由悔恨与心疼交织成的、汹涌的暗河。
(第八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