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堂而过,卷起吊脚楼屋檐下的蛛网,簌簌落在楼亚桐肩头。他站在自家那栋摇摇欲坠的三层老宅前,脚下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草,已经漫过了脚踝。放眼望去,连片的灰色吊脚楼顺着山岔鱼贯而下,歪歪扭扭地挤在平坝上,像一群垂头丧气的老鸦,被山风一吹,便发出吱呀的哀鸣。
这就是他守了七年的土司长辖地——巴掌大的平坝,拢共百十来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连场像样的争执都掀不起来。可就是这么个丁点大的地方,曾是他扎根现实的全部底气。七年前,他刚接任土司长时,也曾意气风发地扛着锄头,领着村民去修水渠;也曾捏着账本,熬夜核对每一笔物资的出入。那时的他,虽有野心,却也守着本分,知道土司长的权力,是用来护一方安稳的。可他偏偏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困在这山坳里,守着这些破旧的吊脚楼,看一辈子的日出日落。
楼亚桐抬手,指尖抚过斑驳的木墙,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墙皮簌簌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风一吹,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他想起千里山河图里的百丈高楼,琉璃瓦在日光下流光溢彩,飞檐翘角直插云霄,站在楼顶,能俯瞰万里河山,能听见万千臣民山呼万岁。两相映照,眼前的破败,竟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笑声里满是自嘲。
三个身份,在他的胸腔里翻腾,像三只浑身带刺的刺猬,拼命想往一起凑,却又在彼此的尖刺上,刺出淋漓的鲜血。
他先是土司长楼亚桐。这个身份,是他的根,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他却亲手把这根,当成了滋养幻境的养料。他挪用公款,买了一张张特罗斯影城的体验票;他把下属的汇报当成耳旁风,满脑子都是幻境里的山川湖海;他对着村民们侃侃而谈,说要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转过身,却一头扎进千里山河图,做着执掌乾坤的帝王梦。他以为,现实的权力能为幻境撑腰,幻境的满足能填补现实的缺憾,就像刺猬抱团取暖,靠得越近,越能抵御寒意。可他忘了,刺猬的尖刺,是会伤人的。当他在幻境里醉生梦死时,现实的土司长身份,早已被蛀空。水渠年久失修,堵了;物资账目混乱,乱了;村民们怨声载道,散了。如今的他,顶着土司长的名头,却连自家的吊脚楼都修不起,成了旁人眼里的笑柄。
然后是幻境里的掌权者楼亚桐。这个身份,是他的药,是他逃避现实的避风港。在千里山河图里,他抬手便能移山填海,跺脚便能号令群雄。他把平坝放大成万里疆域,把吊脚楼换成巍峨宫殿,把村民变成俯首帖耳的臣民,甚至把后院的几只土鸡,幻化成了能振翅遮天的千灰鹫军。在那里,他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受现实的束缚,他就是天,他就是地,他就是唯一的王。可这终究是镜花水月。当霍尘一把扯碎他的妄想,当鸡屎落在他的斗篷上,当下属的嗤笑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才惊觉,那些所谓的宫殿、军队、疆域,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梦醒了,他依旧是那个守着破楼的土司长,依旧是那个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的失败者。幻境的尖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却又忍不住,想要再次沉溺。
最后是伪造的建模工程师楼亚桐。这个身份,是他的遮羞布,是他为自己的执念,镀上的一层合理的外衣。当土司长的身份被褫夺,当幻境的美梦被戳破,他走投无路,只能攥着那张伪造的工作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进了特罗斯影城。他穿着借来的冲锋衣,戴着不合身的眼镜,嘴里念叨着“参数”“渲染”“虚实衔接”,妄图用这些专业术语,掩盖自己沉溺幻境的事实。他以为,只要披上“建模工程师”的皮,就能光明正大地留在雪岭,留在千里山河图的身边,就能把自己的妄想,当成工作来做。可他根本不懂什么建模技术。他只是凭着幻境里的记忆,指点着技术员调整参数,把虚拟的山川,改成他梦里的模样。他对着屏幕上的虚拟宫殿发呆,对着技术员的一句夸赞沾沾自喜,却忘了,这份工作,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另一场幻境。工程师的身份,像第三只刺猬,扎进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腔,让他在现实与虚幻的夹缝里,痛得更深,陷得更沉。
楼亚桐缓缓蹲下身,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风卷着野草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带着泥土的腥气。他想起自己刚当上土司长时,也曾在这片平坝上,对着夕阳发誓,要让这里变得更好。可如今,誓言犹在耳畔,他却早已偏离了轨道,越走越远。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怀里。那里,藏着两样东西——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仙草,和一张皱巴巴的影城体验票。
仙草是他最后的退路。只要嚼碎咽下,就能再次坠入幻境,再次变回那个执掌乾坤的帝王。就能暂时忘记眼前的破败,忘记下属的嘲笑,忘记自己的狼狈。可他也知道,仙草吃多了,会毁了他的心智,会让他彻底变成一个疯子。就像刺猬的尖刺,扎得太深,会刺破心脏,会要了他的命。
体验票是他的执念。只要去了影城,只要戴上那副眼镜,就能再次回到千里山河图,就能再次看到他的百丈高楼,他的千灰鹫军。就能用“建模工程师”的身份,把自己的妄想,一点点变成虚拟的现实。可他也知道,影城是个吞噬人心的陷阱,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就像刺猬抱团,抱得太紧,会被彼此的尖刺,扎得遍体鳞伤,最终同归于尽。
楼亚桐的手,在仙草和体验票之间,犹豫不决。
三个身份,三只刺猬,在他的胸腔里,相互碰撞,相互依偎,相互伤害。他想挣脱,却又无力挣脱;他想清醒,却又不敢清醒。他就像一个被缚在十字架上的囚徒,一边是现实的荒芜,一边是幻境的诱惑,中间是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连片的灰色吊脚楼上,给破败的木墙,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光。楼亚桐抬起头,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雪峰,那里,是特罗斯影城的方向。那里,有他的千里山河图,有他的百丈高楼,有他的千灰鹫军。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狂热,随即又被绝望淹没。
风越来越大,吹得吊脚楼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塌。楼亚桐缓缓站起身,手里攥着仙草和体验票,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是土司长楼亚桐,是幻境掌权者楼亚桐,是建模工程师楼亚桐。三个身份,三重枷锁,将他牢牢困在原地。
就像三只刺猬,抱成一团,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他们渴望温暖,却只能用尖刺,刺向彼此,刺向自己。
楼亚桐望着漫天的晚霞,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叹息声被山风裹挟着,飘向远方,飘向那片云雾缭绕的雪峰,飘向那片吞噬人心的千里山河图。
归途遥遥,裂痕深深。
他的人生,早已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拼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