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大捷的余晖,如同北疆短暂秋日最后的暖意,迅速被接踵而至的严酷现实所吞噬。
齐王李景睿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在稍作休整、补充箭矢损耗后,便挟大胜之威,挥师继续北进。意图趁突厥前锋新败、士气受挫之际,向阴山腹地乃至更北的草原纵深挺进,寻求与阿史那咄苾主力决战的机会,实现“打断脊梁”的战略目标。
然而,阿史那咄苾能一统草原诸部,绝非浪得虚名。野狐岭之败,让他彻底收起了对靖军的轻视。他果断放弃了与靖军主力在靠近边塞的区域进行决战的想法,转而采取了游牧民族最擅长、也最令中原军队头疼的策略——避其锋芒,纵敌深入,以空间换时间,利用草原的广袤和寒冬的酷烈,拖垮靖军。
突厥主力如同退潮般向北收缩,只留下小股精锐游骑,不断袭扰靖军漫长的补给线,攻击零散的运输队,焚烧临时粮草囤积点。他们来去如风,不与靖军大队正面交锋,专挑薄弱环节下手,让靖军防不胜防,疲于奔命。
李景睿挥师向北追击,却常常扑空。偶尔咬住一股突厥骑兵,对方也是一击即走,绝不恋战。广袤的草原上,除了茫茫枯草、起伏的丘陵和日益凛冽的寒风,难以捕捉到敌军主力的确切踪迹。战线在不知不觉中被拉长,从最初饮马川到阴山一线,逐渐向北延伸了数百里。
时间进入永昌二十五年二月。草原的寒冬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面目。北风如刀子般呼啸,卷起地面的积雪和沙砾,打得人脸生疼。气温骤降,呵气成冰,夜间更是滴水成冰。来自相对温暖南方的靖军士卒,尽管已尽可能配发了冬衣(云湛提前要求后勤筹备的加厚棉袄、皮帽、毡靴),但仍难以适应这种深入骨髓的酷寒。冻伤者日益增多,非战斗减员开始超过战斗伤亡。
更严峻的考验在于后勤补给。随着大军深入草原,距离后方最近的稳固补给基地(如云州、蔚州)已有数百里之遥。原本规划的水陆转运网络,在进入草原后几乎完全失效。运输全靠骡马大车和人力在冻土硬雪上艰难跋涉。
云湛在后方已然竭尽全力。他动员了北疆几乎所有可用的畜力车马,组织了庞大的民夫队伍,并派出了更多的护卫军队。但漫长的补给线如同一条暴露在寒风与敌人利爪下的脆弱血管。突厥游骑的袭扰无孔不入,他们熟悉地形,机动灵活,常常在靖军护卫力量薄弱的夜间或恶劣天气下发动袭击。尽管大多数袭击被击退,但造成的损失、延误和心理压力是实实在在的。一车粮草被焚,可能需要后方付出数倍的努力才能补上。
补给物资的消耗速度也远超预期。严寒中,士卒需要更多食物热量,战马需要更精的草料(许多战马因不适应严寒和粗劣草料而掉膘、生病)。取暖用的柴炭(草原树木稀少,需从后方远运)更是成了紧俏物资。箭矢、兵器的常规损耗,冻疮药的急速消耗,都让后勤压力倍增。
大军被迫在距离阴山以北约两百里的一个背风河谷——当地人称为“黑水河”的地方,建立了一个规模庞大的越冬营地。营垒坚固,帐篷连绵,但气氛却日渐凝重。出击变得困难,大部分时间只能固守营垒,忍受严寒和敌军无休止的骚扰。
“殿下,这个月的粮草,只运到了预定数量的六成。箭矢补充不足四成。取暖的柴炭……缺口更大。”参军面色忧戚地向李景睿汇报,“许多民夫冻伤,牲畜倒毙在途中。突厥人的骚扰越来越频繁,昨天又有一支三十辆粮车的小队被劫,护卫伤亡五十余人。”
李景睿站在营垒的高处,望着营外苍茫荒凉的雪原,以及远处如同鬼魅般偶尔出现的突厥游骑黑点,眉头紧锁。初战告捷带来的振奋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焦虑与沉重。他麾下依然是那支装备精良、士气曾高昂的劲旅,但此刻,他们被困在这严寒的荒原上,锐气被风雪和等待慢慢消磨,力量被漫长的补给线一点点抽走。
“给靖海侯去信,陈明前线困境。不必诉苦,只言事实:粮秣、箭矢、柴炭、药材,皆短缺。尤以箭矢与防寒物资为最。问其可能增援之极限与最快时间。”李景睿沉声道,“同时,令各部收紧用度,实行最严格的配给。战马口粮再减,非执勤士卒减少活动,集中取暖。派出更多小股精锐,反向清剿营地百里内的突厥游骑,尽量拓展安全区域,保障最后一段补给路线。”
“殿下,是否……考虑暂时后撤,就食于边镇,待来年春暖再图北进?”一名将领忍不住低声道。
李景睿断然摇头:“不可。一旦后撤,前功尽弃,突厥人必定气势复张,届时再想北进,难上加难。且朝中……必有非议。”他想起太子一党,眼神更冷。此时若退,无异于授人以柄。“如今是比拼意志之时。看是我们先撑不住,还是突厥人先露出破绽,或是……后方能为我们送来足够的给养。”
他相信云湛。那个总能创造奇迹的人,一定在后方绞尽脑汁,与严寒、距离、以及更险恶的人心斗争着,试图维系这条生命线。但他也知道,人力有时而穷,尤其是在这天地不仁的严冬面前。
几乎在同一时刻,永京城的北伐后勤总司衙门里,云湛正对着一份份标红的急报和不断攀升的损耗统计,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
地图上,那条代表补给路线的红线,从永京、太原、蔚州等地出发,如同细弱游丝般向北延伸,最终消失在标注为“黑水河营地”的遥远地点。沿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雪崩、冰封河道、道路坍塌、突厥袭扰地点、民夫安置点、临时补给站……
“侯爷,太原仓存粮已调用七成,真定仓亦近五成。北疆各州府库存的箭杆、羽翎、铁料几乎搜刮一空。柴炭……更是无处可寻,北地百姓自家取暖尚不足。”副使的声音带着沙哑,“更麻烦的是,通往黑水河的最后三百里,完全暴露在草原上,无险可守。昨日接到军报,又有两支运输队遭袭,损失惨重。许多民夫和押运兵心生畏惧,征发和护送越来越难……”
云湛闭目片刻,脑中飞速计算。供应链的极限正在被触及。物理距离、恶劣气候、敌对行动,三重压力几乎要压垮这套他精心构建但终究基于古代条件的体系。
“给齐王的回信,如实告知我们的困难,但承诺,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最低限度的粮草和箭矢送达。让他务必坚守。”云湛睁开眼,目光决绝,“传令:第一,启用最后的战略储备仓,地点在……”他报出两个极其隐秘的坐标,那是他早年为防万一,利用商队网络在更北方向秘密设立的微型补给点,存粮不多,但或可救急。
“第二,改变运输方式。大车队目标太大,易受袭击。化整为零,组织敢死队,用驮马、甚至人力背扛,多路、夜间、分散向黑水河渗透运送。每队人数不超过五十,只携带最紧要的物资(浓缩干粮、箭矢、药品)。设立秘密中转点,逐段接力。”
“第三,向陛下紧急上疏,请求动用内帑(皇帝私库),紧急从江南、湖广采购御寒皮毛、木炭,不计成本,由水师经海路运至天津卫,再转陆路北送。同时,请旨严厉督促北疆各州县,全力保障民夫征募与沿途接应,凡有推诿懈怠者,军法论处!”
“第四,”云湛的声音压低,“让我们在草原上的‘眼睛’动起来。高价悬赏,或利用部落矛盾,尽可能获取突厥主力确切动向和补给线袭扰计划。哪怕只是零星情报,也可能有用。”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后勤体系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仍在奋力运转。
然而,云湛心中清楚,这些措施或许能缓解一时,但根本的困境——严冬、远距、敌扰——难以彻底改变。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与自然的对抗,也是意志的比拼。
他走到窗边,永京城也飘着细雪,但比起北疆,简直是温柔之乡。他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黑水河,齐王和他的将士们,正在冰天雪地中,眼巴巴地望着南方,期待着补给的车马,也在警惕着北方可能出现的突厥狼骑。
僵持,在寒冬中持续。每一日,都是对国力、后勤、将士忍耐力的残酷消耗。北伐这部沉重的战车,在初期的迅猛推进后,陷入了泥泞与冰雪之中,进退维谷。
但无论是前线的李景睿,还是后方的云湛,都清楚,此时放弃,便是前功尽弃。唯有坚持,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冰封中等待春日的讯号,或者……等待一个打破僵局的战机。
寒冬依旧,考验正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