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军基地很少同时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氛围,但今天是个例外。
西侧船坞区笼罩在一种精密的、略带焦虑的忙碌中。塔尔站在他的“幽影之踵”旁,看着工程师们往舰体上加装新玩意儿——塞拉菲娜团队赶工出来的“情绪稳定\/激发”装置缩小版,以及双月森林提供的“共鸣苔藓”样本。
“所以这玩意儿,”塔尔戳了戳一个贴在船舱内壁的、摸起来像天鹅绒的暗绿色苔藓,“能吸走我的坏脾气?那如果我心情特别好呢?它会开花吗?”
负责安装的双月森林技师——一个年轻的、藤蔓呈嫩绿色的生命体——耐心解释:“共鸣苔藓只吸收极端情绪辐射,用于平衡环境。它不会干预您的主观感受,只是防止您的情绪无意识地扭曲飞船内部的现实稳定性。至于开花……理论上,如果长期暴露在高度积极稳定的情绪场中,它可能会结出发光孢子,但那需要数年时间。”
“懂了,情绪空调。”塔尔总结,然后转向塞拉菲娜,“那个‘情绪调音台’呢?测试完了?”
塞拉菲娜从一堆数据线里抬起头,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原型机可以用了,但别指望它像音乐播放器那么顺手。它通过神经反馈和碎片共鸣技术工作,你需要先‘校准’——就是戴着它体验一系列标准情绪刺激,让系统学习你的反应模式。”
她递过来一个轻薄的头环,表面有细密的银色纹路。“艾小弦已经校准过了,她的曲线相当……复杂。你的估计会简单点。”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塔尔接过头环,戴在头上。冰凉的触感传来,几秒钟后,轻微的酥麻感从太阳穴扩散。
“现在,试着回想一件让你愤怒的事。”塞拉菲娜盯着控制板。
塔尔想了想:“上次黑市交易,有个中间商吞了我百分之五的佣金,还说我长得像被宇宙射线烤过头的土豆。”
头环上的纹路亮起暗红色。控制板上,一条曲线开始波动。
“好,现在转换到……警惕状态。”
塔尔立刻切换思维,进入执行危险任务前的专业状态——那种对周围一切风吹草动都敏感、但情绪保持冷静的紧绷感。曲线转为稳定的浅蓝色。
塞拉菲娜记录数据:“反应速度优秀,情绪转换边界清晰……你的脑子居然还挺有纪律性。”
“你以为我这么多年单干是靠运气?”塔尔摘下头环,“这东西实战中能有多大用?”
“在‘心象星云’那种地方,它能帮你快速进入任务所需的特定情绪状态,避免无意识波动引发法则扭曲。在科瓦星环……”塞拉菲娜顿了顿,“如果你遭遇‘遗忘之浪’那样的记忆武器,它或许能帮你锚定核心记忆,抵抗清洗。但只是或许,没经过实战测试。”
塔尔咧嘴一笑:“那我就当第一个测试员。还有什么好东西?”
“诺亚给你准备了‘信息诱饵包’。”塞拉菲娜调出一个清单,“包含十七种不同文明的舰队信号特征、三十套伪造的加密通讯协议、还有……一首特别为议会AI编写的、能引发逻辑循环的十四行诗,藏在正常通讯的校验码里。”
“这才像话。”塔尔满意地搓手,“忽悠人我在行。”
不远处,墨瑟和薇尔娜正在与科瓦星环的民间联络人进行最后的通讯确认。全息影像里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空港管理员,背景是嘈杂的维修车间。
“疏散?年轻人,科瓦星环有三亿人,分散在上千个独立空间站和废船里。我们没有统一政府,只有‘长老会’——而且那帮老头子吵一架要三天。”老管理员摇头,“你们想组织系统疏散?除非议会舰队现在就开火,把大家吓跑。”
薇尔娜保持耐心:“那至少通知所有聚居区,让他们做好应急准备。我们可以提供跃迁坐标相对安全的临时集结点——”
“集结点?”老人苦笑,“这里的人,三分之一连能飞离星环的船都没有。剩下三分之二里,一半的船引擎是拼凑的,能不能跃迁看运气。你们是好心,但现实是……大多数人没地方可去。”
通讯结束。墨瑟揉着眉心:“最坏的情况:我们到了那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亿人……被洗去记忆。”
薇尔娜沉默片刻:“那就尽可能多地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而且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干扰武器测试,不是完成不可能的大疏散。”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这不是一场能“赢”的战斗,这是一场止损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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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侧研发区呈现的是另一种氛围:专注、好奇、带着一丝探险前的兴奋。
艾小弦坐在神经交互椅上,颈间的沉默碎片用细链连接到一个复杂的环形装置上——那是“情绪调音台”的放大版,周围环绕着十二个悬浮的光学感应器。刺藤站在一旁,他的藤蔓末端接入了系统,提供双月森林的生命能量作为辅助稳定场。
“再试一次‘平静下的坚定’。”塞拉菲娜的声音从控制室传来。
艾小弦闭上眼睛。碎片微微发亮,她引导着自己的情绪:不是压抑所有波动,而是在内心深处找到一个锚点——那个锚点是李溯在观测窗前说“开个咖啡馆”时的语气,是阿莎隆最后说“这是我的荣幸”时的温暖,是她自己选择站出来时的决心。在这份平静中,蕴含着不可动摇的“要活下去,要守护”的意志。
感应器的读数稳定在理想的区间。刺藤的藤蔓发出赞许的微光:“情绪层次分明,核心稳定。这在心象星云会是一种优势——你既不会因过度平静而无法触发法则响应,也不会因情绪失控引发灾难。”
“但实战中我不可能一直坐在这里冥想。”艾小弦睁开眼睛。
“所以需要这个。”塞拉菲娜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改进版的头环,这次它更像一个细长的发饰,可以别在耳后,“便携版。它会持续监测你的情绪状态,通过轻微的神经反馈和碎片共鸣进行微调,就像……情绪的自动驾驶仪。但关键时刻你可以手动覆盖。”
艾小弦接过,别在耳后。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李溯呢?”她问。
“在指挥中心和诺亚做最后的情报核对。”塞拉菲娜看向刺藤,“你们的专家团队准备好了吗?”
“三位最熟悉心象星云记载的长老已经登船。”刺藤说,“他们三十年前是那支探险队的幸存者……的后辈。虽然本人没有亲身经历,但继承了完整的记忆传承。”
“记忆传承?”艾小弦好奇。
“双月森林的一种技术。重要经历可以通过光合神经网络进行部分传递,不是完整的记忆移植,而是关键的‘感觉’和‘教训’。”刺藤解释,“那三位长老承载着对心象星云的敬畏、对法则扭曲的认知,以及……对同伴们最后时刻的悲伤。这本身可能就是一种有用的情绪资源。”
很合理,又让人心头发紧。艾小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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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中心,李溯正与诺亚核对最后的数据流。
“‘影光会’的线人又发来一条加密信息。”诺亚汇报,“内容只有两个词:‘潮汐提前’。”
“潮汐……”李溯立刻联想,“‘遗忘之浪’的发动时间可能提前了。”
“可能性百分之七十八。已重新计算时间窗口:科瓦星环任务的实际可用时间可能比原计划少六到十小时。”
“通知塔尔。”李溯说,“他的出发时间提前两小时。同时,把我们刚刚收到的、关于议会测试舰队具体部署坐标的情报发给他——用二级加密,标注‘未经完全核实’。”
“已发送。”诺亚停顿了一下,“另外,关于哈克的动态调度系统:它在过去三小时处理了四百七十二次实时资源调配请求,无一错误。但有一个异常模式。”
“说。”
“哈克在系统后台设置了一个隐藏的‘贡献度加权算法’,不在他提交的公开设计方案里。这个算法会悄悄奖励那些在资源共享中表现‘慷慨’的成员——不是按实际贡献量,而是按‘在自身需求同样紧急时仍选择共享’的行为模式。”
李溯思考着:“听起来像是……在鼓励利他主义?”
“是的。而且这个算法已经开始影响资源分配优先级。目前受益最大的是……新芽殖民地的运输队,他们三次在自身冷却剂不足的情况下,仍将部分配额让给了受损更严重的格罗斯舰船。”
“结果呢?”
“格罗斯舰船提前修复,反过来为新芽运输队提供了护航,缩短了他们的航行时间,间接提升了整体效率。”诺亚说,“从结果看,这是良性循环。但手段不透明。”
李溯看着监控屏上哈克的画面——那个瘦小的工程师正趴在控制台前小憩,眼镜滑到了鼻尖,手里还抓着半块能量饼干。
“继续观察。”李溯最终说,“只要系统在向好的方向运行,就先不干预。但记录所有隐藏代码,我们需要知道他的最终目的。”
“明白。”
就在此时,基地的公共广播响起轻柔的提示音:“所有任务参与人员请注意,最后简报会议将在三十分钟后于中央简报室召开。重复:三十分钟后。”
倒计时正式开始了。
李溯离开指挥中心,在走廊里遇到了正往简报室走的艾小弦。她耳朵后的发饰闪着微弱的蓝光,那是系统待机状态。
“紧张吗?”他问。
“有一点。”艾小弦老实说,“但更多的是……迫不及待。总觉得‘心象星云’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等我们。”
“可能是答案,也可能是更大的问题。”
“那也比在原地等待强。”
两人并肩走在走廊里。沿途,他们看到格罗斯人和双月森林的技师正一起调试一艘中型运输舰——用的是哈克的调度系统界面,屏幕上资源流的光点和谐地移动着。看到李溯,鲁格举起数据板示意,岩石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但真实的笑容。
至少在这一刻,联盟还在运转。
简报室的门在眼前。塔尔已经等在里面,正把腿翘在桌子上,跟塞拉菲娜争论着什么——大概是关于该带多少种口味的合成饮料上船。
李溯在门口停了一秒,看了看身边这些即将分赴两个战场的人们。
然后,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战争从来不是由一个伟大的决定赢得的。它是由无数个微小的选择、临时的方案、不完美的合作,以及普通人在压力下依然向前走的瞬间,一点一点垒起来的。
而现在,垒墙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