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后，李溯没有立即离开指挥厅。
人群散去后的空间显出一种奇特的空旷感。全息星图还在缓慢旋转，科瓦星环的坐标像一颗固执的痣，钉在银河的边缘。数据流在侧屏上无声滚动，诺亚正在调动所有暗线验证情报，那些加密信号的传输轨迹在屏幕上画出蛛网般的纹路。
李溯走到观测窗前。基地外，气态行星的永夜面正在缓慢转向他们，那些翻涌的云层呈现出深海般的靛蓝色，偶尔有闪电在深处炸亮，短暂地勾勒出云团的轮廓。远处的船坞区，工程师们正在抢修被“归一者”投影损坏的设施，焊接光点像萤火虫般明明灭灭。
他需要做出决定。不是战术性的微调，而是战略性的方向选择——这往往意味着你要选择放弃什么，而不仅是争取什么。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很轻。李溯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哈克的算法初步测试结果出来了。”艾小弦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数据板，“动态调度系统运行平稳，格罗斯运输舰在模拟冷却高峰获得了足够的冷却剂，光合战舰在白天的能量盈余有百分之四十注入了共享池。鲁格和刺藤的副官都表示……可以接受。”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不确定。
“但？”李溯问。
艾小弦沉默了几秒：“但哈克坚持要使用他自己编写的一套加密协议，而不是诺亚提供的标准方案。他说那套协议更轻量化，适合实时调度。诺亚分析了协议架构……没有发现后门，但结构很……独特。不像他自称的贸易联盟背景能接触到的技术风格。”
李溯接过数据板，扫过那些复杂的代码结构。他对编程不是专家，但多年在时序银行的经历让他对“异常”有本能的嗅觉。
“让诺亚继续盯着。只要系统在可控范围内运行，就先使用。”他把数据板递回去，“在战争里，有时候我们需要先用不完美但能救命的东西。”
“包括来历不明的人？”
“尤其是来历不明的人。”李溯的目光回到星图上，“因为他们要么是最大的风险，要么是……意想不到的转机。”
艾小弦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科瓦星环。三亿生命。这个数字太大，大到失去了具体意义，变成抽象的概念。但当她在想象中把它拆解成一个个个体——每个流亡者都有自己的名字、失去的故乡、勉强维持的生活、对明天的渺小期待——那重量就变得真实可触。
“你觉得‘影光会’的情报是真的吗？”她轻声问。
“七成可能性。”李溯说，“诺亚的初步交叉验证显示，议会确实在科瓦星环周边部署了新型舰船，型号未识别，能量特征符合大规模意识干扰武器的理论模型。而且时间点吻合——‘重构日’前九十天左右，正是进行最终武器测试的合理窗口。”
“那另外三成呢？”
“可能是诱饵，可能是夸张，也可能是……”李溯顿了顿，“部分真实。比如，他们确实要测试武器，但目标可能不是科瓦星环，或者威力没有描述中那么大。情报战总是真真假假。”
艾小弦靠在了观测窗的边缘，玻璃的冰凉透过衣服传来。她看着窗外，一艘小型运输舰正在缓缓驶入船坞，船身上有新芽殖民地的标记——那是个叶子形状的徽章，此刻在船坞的照明下泛着温润的绿光。
“如果我们去救，”她问，“派谁去？派多少？”
这是问题的核心。革命军不是拥有无限资源的超级势力。每一艘战舰、每一个士兵、每一份能量储备，都是宝贵的。而他们同时还有另一个同等重要的目标：寻找“矛盾核心”，那可能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关键。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李溯转向她，“不是作为‘母亲’的连接者，也不是作为碎片的持有者。就作为艾小弦。”
这个问题让她愣了下。在过去几个月里，她很少被问到“作为艾小弦”的看法——更多时候，她是“那个能与新神共鸣的女孩”、“那个持有关键碎片的编译者”、“革命军的秘密武器”。但李溯记得她是谁。
她思考了一会儿。
“我觉得……我们不能不去。”艾小弦缓缓说道，“不是因为三亿生命这个数字，而是因为……科瓦星环代表的东西。那里聚集的是失去家园的人，是被议会定义的‘冗余’和‘错误’。如果我们不去救，那我们反抗议会的理由就动摇了——我们只是在保护自己和自己人，而不是真的相信每个生命都有存在的价值。”
她说得很慢，像是在梳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但是，”她继续，“我们也不能把所有力量都投进去。因为如果这是陷阱，或者如果我们为此消耗太大，导致找不到‘矛盾核心’，那最终可能会有更多生命消逝。所以……分兵。但不是平均分兵。”
李溯示意她说下去。
“派一支精锐快速反应部队去科瓦星环。任务目标不是‘击败’议会的测试舰队——那可能需要我们投入主力。而是……干扰测试、制造混乱、争取时间，让科瓦星环的人有机会疏散，或者至少让议会的武器无法完整生效。”艾小弦的眼睛在星光的映照下很亮，“同时，主力继续准备‘心象星云’的侦察。那才是真正的战略目标。”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两件事……可能可以相互掩护。”
李溯的眉毛微微扬起：“怎么说？”
“如果议会真的在监视我们——他们肯定在——那么看到我们派出一支部队去科瓦星环，他们会认为我们上钩了，注意力被吸引了。这时候，我们真正的主力悄悄前往‘心象星云’，反而可能更隐蔽。”
“反向利用他们的陷阱假设。”李溯点头，“很冒险。如果科瓦星环那边需要支援，主力可能来不及回援。”
“所以去科瓦星环的部队，必须足够精锐，也足够……灵活。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艾小弦的声音很轻，“而且带队的人，必须明白自己的任务不是‘胜利’，而是‘制造变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指挥厅里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声。
“你知道谁适合这个任务。”李溯说。
“塔尔。”艾小弦说出那个名字，“他的‘幽影之踵’擅长隐秘行动和欺诈战术。而且他……不介意打那种‘输了也算赢’的仗。”
“他需要搭档。塞拉菲娜的技术支持，墨瑟或薇尔娜的外交协调——科瓦星环没有统一政府，需要有人能快速建立联络，组织疏散。”
“那‘心象星云’这边呢？”
“我带队。”李溯说，“你，刺藤和根须军团的专家，加上塞拉菲娜的部分技术团队。我们需要双月森林对那片星域的了解，也需要你的连接能力。”
艾小弦没有立即回应。她看着李溯，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还记得我们在时序银行的时候吗？你把我从那个收债任务里救出来。”
李溯微怔，然后点头：“记得。”
“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个冷漠的人。为了效率可以牺牲一切，就像银行教你的那样。”艾小弦笑了笑，“但现在你在为如何拯救三亿陌生人而伤神。你在担心派出去的人可能回不来。你在权衡每一个决定背后的代价。”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改变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对吧？它是一点一点，在每一个选择里累积起来的。”
李溯看着她，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说这些。
“你想说，”他缓缓道，“科瓦星环的选择，不仅仅是在救三亿人，也是在定义我们是谁。定义革命军是什么。”
艾小弦点头：“如果我们变成了‘为了更大的胜利可以牺牲一部分人’的那种势力，那我们就只是在用议会的方式反对议会。也许我们能赢，但我们赢来的世界……可能并不值得生活其中。”
窗外，那艘新芽殖民地的运输舰已经完全进入船坞，舱门打开，一些穿着简朴工作服的人开始卸载货物——似乎是食物补给和医疗物资。他们动作熟练而快速，彼此间有简单的交流，隔着这么远当然听不见声音，但能看到那些肢体语言里的默契。
那是生命。具体的，活生生的。
李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某个决定在心里落定。
“一小时后召开核心团队会议。”他说，“制定分兵方案。科瓦星环任务代号‘记忆守护者’，‘心象星云’任务代号‘悖论寻访’。具体人员配置和行动计划，会议上确定。”
“那哈克呢？”艾小弦问，“他的调度系统如果要投入实战使用，需要获得更高的系统权限。”
李溯思考了几秒。
“给他权限，但设置三层隐形监控。诺亚全程记录他的所有操作，任何异常指令都会触发自动锁死。同时……”他看向艾小弦，“我需要你悄悄做一件事。”
“什么？”
“用碎片的力量，在不接触他意识的情况下，感受他周围的‘信息场’。不是读心，而是观察那些无形的东西——他的意图在现实里留下的痕迹，他做出选择时背后的‘重量’。”
艾小弦明白了。沉默碎片能编译规则，也能感知存在本质的微妙波动。这不是可靠的证据，但可以作为直觉的参考。
“好。”她答应。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星辰。基地的日常在继续：工程师维修设备，后勤人员调度物资，巡逻艇在周边游弋，一切井然有序又充满生命力。
“有时候我在想，”艾小弦忽然说，“如果‘母亲’完全苏醒，新秩序建立之后……我们会做什么？”
李溯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到在战争的间隙里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但他还是想了想。
“也许开个咖啡馆。”他说，语气里有一丝罕见的轻松，“塔尔多的是故事可以讲，塞拉菲娜能发明会拉花的机器，你负责让音乐和环境氛围恰到好处。诺亚……可以管理会员积分系统。”
艾小弦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指挥厅里轻轻回荡。
“那我要在菜单上写‘阿莎隆的祝福’——用那种会发光的蘑菇调制的热饮。”
“听起来会让人产生幻觉。”
“生活有时候需要一点幻觉。”
短暂的闲聊像沙漠里的绿洲。然后现实的压力又回来了——但这次，两人都觉得肩上的重量似乎轻了一点。不是因为负担减少，而是因为清楚了为什么要扛着它。
“我去准备会议材料。”艾小弦说，转身离开。
李溯独自留在观测窗前。他打开私人通讯频道：“诺亚。”
“在，长官。”
“关于哈克，除了常规监控，再加一条：如果他在接下来四十八小时内，试图接触任何与科瓦星环或‘心象星云’相关的具体行动计划数据……暂时不要阻止，但要立即标记，并模拟一份虚假的版本给他。”
“明白。诱饵协议已加载。”
“另外，联系我们在议会控制区边缘的所有隐蔽观察点。我要知道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有没有异常的科研船或运输舰队调动，目的地是否是科瓦星环方向。”
“已在执行。预计两小时内会有初步报告。”
通讯结束。李溯最后看了一眼科瓦星环的坐标，然后关掉了星图的全息投影。
该做准备了。无论前方是什么，他们都得去面对。
他离开指挥厅时，走廊里的灯光正好切换到柔和的黄昏模式。几个刚换班下来的工程师说笑着走过，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哈克设计的动态调度系统的试用终端，屏幕上正显示着实时资源流动图——绿色和蓝色的光点在网络中穿梭，像某种有序的舞蹈。
至少在这一刻，一切还在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