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总是难走,这一路就如竹灯刚来时那般坎坷,但好歹是走到了。
这一次,竹灯轻车熟路地寻到了火把,只不过她怀中已然常备着火折子。
火把点燃后,竹灯先是走进置骨窟,她知道的,新死的尸体要放在最外边,一是为了好好区分尸骨,二是……为了方便村民们割取尸肉。
竹灯探好了地方,将火把固定在石壁的小架子上,而后走出洞口,爽落地掀开草席,然后再被凄惨血腥的尸块儿震慑住。
她侧过头,将没来得及换成便衣的宽袖一圈圈绑在臂膀上固定好,才重新移回视线,余光瞥见原本依靠在洞口的讨六子起身,擦掉额头的汗,一声不吭地站到板车前,看了眼竹灯道:“竹娘子,让我来罢。”
说完,率先掸了掸双手上的灰尘,而后郑重地将手放在宋夫人仍旧睁开的眼上,一摩,向下滑动,做好这个动作后才捧着她仍旧向下坠落数不尽黏腻血丝的头颅朝洞内走去。
他本就是个断腿的瘸子,可如今却强撑着以断腿支地,狼狈却挺直了腰板,将头颅安置在火把下的空铺子上。
竹灯有些怔愣地看着讨六子的背影,不知为何,她觉得这画面看起了凄绝悲凉。
只是这悲春伤秋的情感随着讨六子折身回来很快消散,她将宋夫人的两条腿与两只手臂归拢到一起,沉重的重量压得竹灯堪堪往下弯身。
她的行为让讨六子深深注视了一眼,很快又捧起最后一块儿,最沉重的,混杂着鲜血的内脏与肠子的身躯,他捧起得费力,竹灯折回来时就看到他狼狈地想要保持平衡,却因为那条断腿而磕绊,肠子坠落到地上,沾满了尘土,竹灯神情恍惚了一瞬,立刻小跑着想要接住,却被讨六子躲了过去。
他不想要自己帮忙。
即便没有口头言语的拒绝,竹灯也清晰地感知到了。
她侧身让路,蹲下身,将沾满尘土后不再黏腻发滑的肠子与内脏一一捡起,站起身后,竹灯没有抬头,颤抖着双手,控制嗓音低声问:“为什么?为何你要捧这躯干,而不让我搭手,这不是你的工作。”
洞内昏暗,竹灯看不清讨六子,却依稀能辨认出,他在仔细摆放着宋夫人的四肢,规整地围绕着躯体摆放好后,竹灯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竹娘子,如此、脏臭的苦活儿,交给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做再合适不过,您虽为洗骨师,却也身份尊贵,怎能,脏了您的手呢。”
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在说表面话,竹灯却只能明智地选择去相信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关心’。
她将手中这一捧物件,绕过讨六子,放进了宋夫人的腹腔,将那空空的地方重新补满。
讨六子先一步走出洞口,竹灯拿下火把,朝洞内深处走去,那里有毛笔与木块儿,她要写清楚,那具尸体是宋夫人。只是在蘸好笔墨后,她却停顿了,她并不知道宋夫人姓什么,叫什么,她只知道周遭的人,都叫她宋夫人。
竹灯放下笔,走到洞口,询问那闭着眼靠在一旁的讨六子:“讨六子,你可知道宋夫人的名字?”
讨六子开口:“……大家都叫宋夫人,没人知道她原本叫什么。”
好罢。
竹灯重新退回洞内,拾起毛笔,平静地写下了宋夫人三个字。而后将木块儿放在了她的脚旁。
再次拿下火把,竹灯借着火光环视了一圈,果然,头次来时那些刚死不久的尸体已然只剩下一副白骨,上面的肉,全被刮了干净。
宋夫人呢,宋夫人的尸骨也会像他们那样被刮干净吗?竹灯吹灭了火把,将其放到原来的位置。
她也不知道,而且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板车被讨六子要了去,竹灯也点头应允了,就这样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走。
竹灯是一个人原路走了回去,讨六子只说自己还要营生,晚些时候再去寻竹灯讨工钱,然后将自己的破木棍子放到班车上,一瘸一拐地拉着板车远去了。
回去的路同样难走,保不准一团青绿色之下会是一块儿尖利的石头,竹灯不慎被绊倒,膝盖传来强烈的痛感让她脑袋清明了几分。
她坐在地上,任由透过繁密枝叶的光线覆盖在她的身上。
竹灯开始思考。
自己的角色是什么?是这已经发生的事情中的某人,她无法改变发生过的一切。这说明无论自己与原来的这个洗骨师相同与否,都不能改变过程中发生的事情。
她开始一帧帧回放昨天在宋府发生的一切。
讨六子是与宋夫人相识的,洗骨师本也应当与宋夫人相识。问题出在哪里?是那本自己看不懂的《牡丹图谱》吗?会不会洗骨师是能够看明白那《牡丹图谱》隐藏的含义?
再换个角度想,如果她是一个百分百的坏人,那与仇医说的话就联系上了,他说‘乡长竟如此小心谨慎……’指的又是什么?
可自己的所有猜想完全无凭据,她甚至能举例出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好人。
竹灯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既然弄不懂,那就继续寻找证据,直到弄懂为止。
回到家后,竹灯马上起锅烧水,将身上沾满斑驳血污的衣服脱下来扔到一边,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洗了个干净。
舒适的热水澡舒缓了她烦躁的心情,想到讨六子,竹灯又马不停蹄地冲进屋子,打开自己那大大的财宝箱,数了三十文钱出来放在桌角,顺带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时辰不早了,今日必然没时间去花海楼,只能等到明日再说。
收回视线,竹灯看着箱子里闪闪发光的金银与铜钱,伸手抓起一把,再感受它们从指缝间掉落,堆砌成小丘的模样,内心只感到欢喜。
就是不知为何,这些金银,似乎比昨天多了许多。
若真是这样,那姓胡的局长倒是尽职尽责,知道自己花了钱,还不忘给箱子里补充起来。
竹灯并没有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