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夏天，油城的热浪不仅来自炙烤大地的烈日，更来自一种近乎沸腾的集体情绪。这股情绪，在七月中旬国际油价冲破每桶147.49美元历史高点的消息传来时，达到了顶峰。街头巷尾的饭馆里，酒过三巡的油田职工拍着桌子谈论这个数字；菜市场的摊位前，买菜的阿姨们也会凑在一起，说着“油价涨了，咱们油田又要发大财了”；就连小区里下棋的大爷，话题也从棋局转向了“中石油的利润得翻多少倍”。
在普通油城人朴素的理解里，国际油价飙升，就意味着“咱们油田”更值钱了，意味着中石油这家“共和国长子”的利润要像地下的原油一样，井喷式爆发。这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混合着对财富增值的炽热期待，为不久后一场席卷全城的资本盛宴，铺就了最易燃的温床。他们从未怀疑过中石油的实力，毕竟这家公司是油城的命脉，是家家户户的“衣食父母”，是他们安稳生活的全部底气。
然而，这场盛宴的序曲，早在2007年秋天就已经奏响，只是那时的油城人，还没意识到这看似荣耀的开端，终将走向一场狼狈的落幕。
2007年11月5日，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中石油）以“亚洲最赚钱公司”的光环，荣耀回归A股，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发行价定在16.7元\/股，这个价格在当时的油城人看来，简直是“送钱上门”。对于油城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股票，更像是自己家的“金山”终于向自家人敞开了大门。那种情感上的亲近感和信任感，是茅台、工行等任何其他股票都无法比拟的。
申购那天，油城的银行网点彻底沸腾了。从早上七点开始，各个银行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队，队伍蜿蜒曲折，甚至堵了半条马路。排队的人群中，有头发花白的老油田职工，他们这辈子没碰过股票，却拿着攒了大半辈子的存折，在子女或同事的指导下，生平第一次填写申购单；有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职工，他们把工作几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希望能通过这只“自家股票”实现财富的快速增值；还有不少家庭，甚至举全家之力，把存款、理财全部取出来，凑钱申购中石油的股票。
“中石油是咱的命根子，买它的股票，就是支持国家，也是给自己存钱，肯定赔不了！”这是当时油城人最常说的一句话，也是他们坚定认购的理由。我家楼下的张大爷，退休前是油田的老班长，他把自己和老伴儿的退休金、养老钱，一共二十多万，全部用来申购中石油。他跟我说：“小宇，你年轻懂行，但咱得信中石油。我在油田干了一辈子，知道这公司有多赚钱，买它的股票，比存银行靠谱多了！”
上市首日，中石油A股的表现，似乎印证了所有人的期待。开盘价报48.6元，较发行价暴涨191%，盘中最高触及48.62元，场面一度疯狂。当时在油城，不少中签的职工喜气洋洋，拿着手机计算着自己的“纸上富贵”，有人中签500股，一天就赚了一万多，兴奋地在朋友圈炫耀；有人中签1000股，盘算着用赚来的钱给家里换个新冰箱、新电视；没中签的人则捶胸顿足，后悔自己申购时犹豫了，没多凑点钱，纷纷暗暗下定决心，等上市后打开涨停板，一定要在二级市场“杀”进去，哪怕是高价买，也不能错过这场“财富盛宴”。
我们单位好几个同事，就是没中签却急于入场的人之一。他们的家庭条件不错，手里都有二十多万积蓄，中石油上市后，看着股价一路上涨，他们彻底动了心，不顾家人的反对，把二十多万全部拿出来，在45元的高位，重仓买入了中石油的股票。买完股票的那天，他们得意地说：“等这股票涨到60块，我就卖了，到时候不光买大房，还能多出来二十万，在买辆车！”
然而，资本市场冷酷的规律，很快给这股狂热的热情浇下了一盆冰水。中石油A股上市即巅峰，48.62元成了永远无法逾越的历史最高价，此后便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跌跌不休”之路。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2008年上半年，国际油价一路高歌猛进，在7月创下147.49美元\/桶的历史纪录，可中石油的股价却背道而驰，持续阴跌。从48元跌到40元，油城人说“这是正常回调，很快就会涨回来”；从40元跌到30元，人们安慰自己“耐心持有，中石油是优质股，不怕跌”；从30元跌到20元，不少人开始慌了，但还是抱着“再等等，说不定会反弹”的侥幸心理。
到了2008年6月，中石油的股价已经跌至20元附近，较最高点跌幅超过50%。而当时间步入下半年，随着全球金融危机的阴影日益浓重，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不断蔓延，国际油价从云端坠落，从147美元\/桶一路暴跌至40美元以下，中石油的股价更是加速下滑。至2008年10月底，股价已跌至令人瞠目的15.15元\/股附近，不仅跌破了16.7元的发行价，较最高点跌幅更是高达65.5%！
这个冰冷的数据，像一根尖锐的冰刺，狠狠扎进了无数油城股民的心。曾经的“纸上富贵”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实实在在的财富缩水，不少家庭的积蓄瞬间蒸发了一半甚至更多。
“这……这怎么可能呢？”成了那段时间，油城人见面时最常发出的疑问，语气里充满了困惑、不甘和难以置信。“国际油价都涨到天上去了，咱们的股票怎么就跌成这样？”“中石油不是‘亚洲最赚钱公司’吗？怎么股价跌得比谁都狠？”“我买的时候45块，现在跌到15块，这钱还能回来吗？”
我和知秋、舒然在油城壹号售楼处的VIp室里，也时常讨论这个话题。那段时间，客户的咨询电话里，也越来越多地夹杂着关于股票的焦虑询问，甚至有些客户来办理公积金提取业务，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小宇，你说我这中石油还有救吗？”
有一天，一位前来办理公积金提取业务的老油田工程师，在签完合同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忍不住向我诉苦。他叫李师傅，在油田干了一辈子勘探工作，为人朴实憨厚，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了四十多万积蓄。2007年中石油申购时，他在儿子的劝说下，用全部积蓄申购了股票，幸运地中了签，成本价就是16.7元。
“小宇，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李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中石油的股价变化，他指着笔记本上的数字，声音有些哽咽，“我16.7的发行价中的签，上市那天涨到40多，我儿子让我卖了，我没舍得，想着长期持有，留给我孙子当教育基金。结果现在倒好，跌到15块了！我这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一下子缩水了一大半！我这心里堵得慌啊，晚上都睡不着觉！”
看着李师傅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的失落和无助，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只能尽量用我能理解的金融知识安慰他：“李师傅，您别太着急。股票市场本来就比较复杂，股价不光是看公司赚不赚钱，还受整个经济大环境、资金面、市场情绪，还有政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现在全球都在闹金融危机，美国的银行倒闭了不少，全球股市都在跌，中石油也没能幸免……”
“可为啥别的股票跌，咱们中石油也跟着跌这么狠？它可是‘亚洲最赚钱’的公司啊！”李师傅打断我的话，语气有些激动，“国际油价涨的时候，它跌；国际油价跌了，它还跌。这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李师傅，也萦绕在我和知秋、舒然的心头。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在午休时讨论这个话题，试图找到答案。
“为什么国际油价涨，中石油反而会亏损？”在一次午休时，舒然放下手里的茶杯，结合当时的中国国情，给出了相对清晰的解释。她习惯性地用冷静的逻辑分析热点问题，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中石油是上下游一体化的公司，它的业务主要分为上游的勘探开采，中游的油气运输，以及下游的炼油和销售。上游勘探开采业务，确实会因为国际油价飙升而利润暴增，这也是大家觉得中石油会赚钱的主要原因。但问题出在下游业务上。”
舒然顿了顿，继续说道：“2008年的时候，中国的成品油价格实行的是‘政府管制’政策，国内的汽柴油价格调整滞后于国际油价，而且调整幅度也远低于国际油价的涨幅。当国际油价飙升到147美元\/桶时，国内的汽柴油价格却被严格限制在较低水平，这就导致中石油出现了‘原油高价进，成品油低价出’的尴尬局面，炼油板块出现了巨额的‘政策性亏损’。”
“这种‘剪刀差’有多严重呢？”知秋忍不住问道，她对这些经济术语不太懂，但很关心背后的影响。
“根据当时的公开数据，2008年上半年，中石油的炼油业务亏损超过1000亿元。”舒然说道，“虽然上游勘探开采业务赚了不少钱，但下游的巨额亏损，直接吞噬了上游的利润，导致公司整体业绩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光鲜。资本市场看的是公司的整体盈利能力和未来预期，下游的持续亏损，加上全球金融危机带来的市场恐慌情绪，最终拖累了股价，导致股价一路下跌。”
知秋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更关心身边人的感受：“反正现在好多人都被套牢了，日子不好过，像李师傅，你们单位的几个大哥。”
知秋的话，说出了当时很多油城家庭的现状。中石油的股价下跌，不仅蒸发了人们的财富，更破坏了不少家庭的和谐。曾经热闹的家庭聚餐，现在变得沉默寡言；曾经欢声笑语的邻里之间，现在见面只剩下唉声叹气；甚至有些夫妻，因为炒股亏损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濒临离婚。
更让人唏嘘的是，当时还有不少油城人，抱着“投机暴富”的心态，不仅把自己的积蓄全部投进去，还不惜提取公积金、甚至向亲戚朋友借钱炒股，希望能在股市中“抄底”，挽回损失，结果却越陷越深，最终血本无归。
有一位姓王的客户，是油田的年轻职工，2008年初，他看到中石油的股价从48元跌到30元，觉得这是“抄底”的好机会，不顾我们的劝阻，提取了自己和妻子的全部公积金，加上向亲戚朋友借的钱，一共二十多万，在30元的高位买入了中石油的股票。他当时信心满满地说：“现在已经跌到30元了，肯定不会再跌了，等涨到40元，我就卖了，不仅能还清借款，还能赚一笔，给家里换个大房子。”
可他没想到，买入后不久，中石油的股价就继续下跌，从30元跌到20元，再跌到15元。他的二十多万，瞬间变成了不到十万，不仅没能赚大钱，还背上了巨额债务。后来，他再次找到我们，想提取父母的公积金，被我们拒绝了，因为不符合提取条件。他当时坐在VIp室的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懊悔地哭了：“我真傻，我不该贪心的，不该提取公积金炒股的，现在家里的积蓄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该怎么跟我老婆、跟我父母交代啊！”
看着他懊悔的模样，我和知秋、舒然都很无奈。我们能做的，只是安慰他，让他以后理性投资，不要再抱着投机的心态。可我们心里都明白，对于他来说，这份教训太惨痛了。
那段时间，这样的例子在油城比比皆是。不少人原本过着安稳幸福的生活，却因为贪心，因为对中石油的盲目信任，抱着“投机暴富”的心态，把自己的积蓄、甚至公积金都投进了股市，最终被资本市场狠狠地打了脸，落得个血本无归的下场。
油城人的“中石油信仰”，第一次遭遇了严峻的挑战。那种基于地域认同和情感依赖的朴素投资逻辑，在冰冷的资本规则和复杂的宏观形势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之前购车时的底气和从容，在股市的持续下跌中，渐渐被焦虑和懊悔所取代。茶余饭后的谈资，从“你家买的什么车”变成了“你的中石油解套了吗？”一种无声的恐慌和失落感，开始在城市中蔓延。
我们的公积金提取业务，也微妙地反映了这种变化。在2008年上半年，来提取公积金的客户，大多是用于购车、装修、改善生活，他们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语气里充满了自信；而到了2008年下半年，开始出现一些新的诉求，越来越多的客户来提取公积金，是为了弥补股市亏损、偿还债务、甚至维持基本生活。
有一位中年女客户，神色憔悴，眼眶通红，找到我们时，声音都在发抖。她低声说，想提取她和丈夫的公积金。“孩子他爸炒股亏了不少，把家里的积蓄都亏光了，还借了高利贷，现在高利贷的人天天上门催债，这月的房贷都快还不上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提取公积金，先取点钱应应急，不然我们一家人都没地方住了。”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还有一位年轻的油田双职工，原本计划提取公积金加上积蓄，买一辆心仪已久的丰田花冠，可当他来咨询时，却犹豫了。“股票套着呢，我和我老婆的积蓄都投进去了，现在亏了一半，心里没底。车……先不买了吧，把公积金取出来，攥在手里，踏实点。现在这行情，还是现金最靠谱。”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焦虑，再也没有了之前购车时的从容。
资本市场的寒潮，通过中石油这只与油城人命运息息相关的股票，真切地传导到了普通家庭的生活中。它不仅蒸发着人们的纸面财富，更在悄然改变着人们的消费观念和风险偏好。那种因稳定高收入和优厚福利而建立起来的消费信心，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曾经大手大脚花钱、下馆子、买新车的油城人，现在开始变得节俭起来，菜市场里，人们开始货比三家，计较着每一分钱；饭馆里，曾经爆满的场面不见了，不少饭馆因为生意冷清，不得不关门大吉；汽车4S店里，看车的人越来越少，之前的购车潮，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舒然看着业务记录的变化，轻声说：“资产的缩水，会直接影响居民的资产负债表和消费信心。根据经济学的‘财富效应’，当人们感觉自己的财富减少时，会本能地收缩开支，增加储蓄，以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油城的经济结构本来就比较单一，过度依赖内部消费循环，这种消费信心的下降，对油城的经济发展，不是一个好信号。”
我点点头，深有同感：“而且，2008年的时候，中国的经济也面临着很大的压力。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不断蔓延，出口下滑，国内的实体经济也受到了冲击。虽然国家出台了四万亿的刺激政策，但短期内，还是难以改变经济下行的趋势。油城虽然有油田的支撑，但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2008年的这个夏天，对于油城人来说，注定是冰火两重天。一边是国际油价创纪录带来的虚幻荣耀感和上半年购车消费的热潮，另一边却是自家公司股价暴跌带来的真实财富蒸发和信心受挫。“黑金”在地底奔涌，支撑着这座城市的经济，却在资本的棋盘上黯然失色。
许多油城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资本洗礼中，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市场经济的波诡云谲，远非油田围墙内的稳定秩序可比。他们曾经以为，只要依靠油田，就能一辈子安稳幸福，就能轻松实现财富增值；他们曾经以为，股票市场是一个可以轻松赚钱的地方，尤其是“自家公司”的股票，肯定不会让他们吃亏。可现实却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们明白，在资本市场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渺小的玩物，任何基于情感的盲目投资，最终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这一切，还只是全球金融海啸登陆前，一道小小的前浪。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随着全球金融危机的进一步加剧，国际油价的持续下跌，油田的效益也开始受到影响，油城人的收入和福利，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和知秋、舒然在忙碌的业务中，敏锐地捕捉着这些细微的变化，心中都明白，油城的好日子，或许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转折。未来的路，恐怕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平坦了。资本的寒潮尚未退去，现实的考验已然来临，我们“铁三角”唯有握紧手中的筹码，保持清醒与谨慎，在时代的浪潮中，稳稳守住脚下的方寸之地，也守住身边人的安稳。